影子的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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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声音杀人案

城西戏班名角登台时突然七窍流血暴毙。

死前凄厉的“鬼音”仍盘旋在戏楼梁间。

仵作验不出伤,捕快寻不到凶器。

唯有陆离发现死者耳道深处残留着奇特的金属粉末。

他连夜翻查古籍,指尖停在一页泛黄的“鱼洗”图样上。

“不是闹鬼,”他抬眼望向戏楼高悬的古铜钟,“是有人让这口钟‘活’了。”

当戏班再次开锣,陆离却将所有人锁在戏台之上。

“凶手就在你们中间,”他举起鱼洗,“想听铜钟唱最后一曲丧歌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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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春的薄暮,空气里还裹着未散尽的寒意,街角那家老茶馆“醉茗轩”却早已人声鼎沸。跑堂的提着滚烫铜壶,在狭窄的过道里灵巧地穿梭,热水冲入粗陶茶碗,带起一阵白蒙蒙的热气。然而此刻,茶香氤氲,却压不住弥漫在每张茶桌、每个角落里的那股子粘稠的恐惧。

“影煞”的阴云,似乎被前些日南市口那场惊心动魄的“阳光戮影”驱散了些许。知府赵大人头上的乌纱,连同那颗提溜了许久的心,暂时算是保住了。可这松快劲儿还没暖透骨头缝儿,一种新的、更诡谲的寒气,又顺着街巷的石缝儿,无声无息地渗了进来。

“听说了吗?城西!‘庆和班’!出大事了!”一个穿着灰布短褂、车夫模样的汉子,声音嘶哑,带着刚从惊恐现场逃出来的余悸,手指哆嗦地比划着,“那顶梁柱,唱花旦的‘小月仙’…死了!死在台上!唱得好好的,就那么…那么倒下去了!”

“啊?!”旁边桌一个正嗑瓜子的胖妇人手一抖,瓜子撒了一桌,脸瞬间煞白,“小月仙?那可是金嗓子啊!怎么…怎么死的?”

“邪乎!邪乎透顶!”车夫灌了口粗茶,压着嗓子,眼神里满是惊魂未定,“说是正唱着《牡丹亭》里‘游园’那折,‘良辰美景奈何天’那句还没落腔呢,人就像被雷劈了似的,猛地一抖!紧接着就…就七窍流血!那血啊,黑的!眼、耳、口、鼻…汩汩地往外冒!人都没来得及哼一声,就直挺挺栽戏台上了!那叫一个惨!”

“我的老天爷!”另一桌的老学究手里的茶碗“哐当”一声掉在桌上,茶水四溢,他也顾不上擦,胡子直抖,“七窍流血?这…这不是中了剧毒?可唱戏呢,众目睽睽之下,谁下的毒?怎么下的?”

“毒?”车夫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近乎神秘的恐惧,“仵作去了!当场验的!那老仵作脸都绿了!翻来覆去,愣是验不出一丁点中毒的痕迹!身上没伤,没针眼,没青紫!干净的就跟…就跟睡着了一样!可那血,那血怎么来的?戏班子的人都说,倒下去前那半句‘奈何天’,腔调都变了,尖得不像人声,跟厉鬼嚎丧似的,现在那声儿还在戏楼里绕梁呢!听得人脊梁骨发凉!”

“鬼音索命…”角落里一个干瘦的老头幽幽地插了一句,浑浊的眼睛里闪着莫名的光,“‘影煞’刚除,这‘鬼音’又来了…这城里的风水,怕是真的坏了…”

“呸呸呸!少说晦气话!”胖妇人啐了一口,脸色却更白了,下意识地拢紧了衣襟,仿佛那无形的“鬼音”随时会钻进耳朵里。

恐惧,如同瘟疫,再次在“醉茗轩”的茶烟缭绕中无声地蔓延开来。刚刚被阳光驱散些许的寒意,裹挟着更浓重的、对未知的惊惶,沉甸甸地压在了每个人的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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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衙后堂,灯烛比往日点得更亮些,却依旧驱不散那份沉甸甸的压抑。赵大人没像上次那样焦躁地踱步,反而像被抽掉了筋骨,瘫在宽大的太师椅里。案几上,一份新的验尸格目摊开着,墨迹未干:

“死者:柳月娥,女,艺名‘小月仙’,二十五岁,庆和班伶人。酉时三刻,殁于庆和戏楼戏台之上。体表无创口,无中毒迹象,无窒息征象。七窍流血,血色暗褐。死因不明。”

又是“死因不明”!

赵大人盯着那四个字,眼神发直,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脑仁儿针扎似的疼。他刚靠着陆离破了“影煞案”,还没在巡抚大人面前挺直腰杆几天,这“鬼音案”又当头砸了下来!这次,连个像样的伤口、毒物都找不出来!七窍流血而死,却非毒非伤?这比影煞还邪门百倍!

“张魁!”赵大人猛地一拍扶手,声音嘶哑,带着浓浓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惧,“查!查出个子丑寅卯没有?戏楼!后台!当时在场的人!一个个给我过筛子!那‘鬼音’到底怎么回事?!”

张魁垂手立在堂下,后背的官服湿了一大片,紧贴着皮肤,又冷又腻。这位老捕头脸上横肉耷拉着,眉头拧成了疙瘩,眼底也布满了血丝。“回大人,”他声音干涩,“卑职带人将庆和戏楼里外筛了八遍!戏台、后台、包厢、犄角旮旯,连耗子洞都掏了!没发现任何可疑凶器、药物残留。当时台下看客足有上百,众目睽睽,台上除了柳月娥自己,就只有打鼓拉弦的几个乐师,离她都隔着好几步远,绝无近身下手的机会。后台的人,也都盘问过,暂时没发现大纰漏。至于那声‘鬼音’…”张魁脸上肌肉抽搐了一下,“卑职…卑职带人守在戏楼里听过半夜,除了风声,啥也没有。可戏班子的人,个个赌咒发誓,都说听见了,那声音尖利刺耳,不像人能发出来的…邪性!”

“邪性?又是邪性?!”赵大人气得直喘,“一个影煞不够,又来鬼音?!本府这顶戴,迟早被这些‘邪性’玩意儿摘了去!”他颓然地用汗巾捂住脸,半晌,才瓮声瓮气地问:“陆先生…陆先生那边怎么说?他不是对这类‘邪性’事有办法吗?”

张魁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神色:“卑职…卑职已经派人去请了。陆先生昨日从戏楼回来后,就把自己关在城西那个小院的书房里,灯亮了一整夜,到现在还没出来…”

“唉…”赵大人长长地、无力地叹了口气,后堂的空气,比“醉茗轩”里弥漫的恐惧更加凝滞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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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西,一条僻静小巷深处。一座小小的、不起眼的院落,瓦檐上爬着几缕枯藤。院门紧闭,隔绝了外面的市声与恐慌。唯有西厢房那扇糊着白棉纸的窗户,透出昏黄而稳定的烛光。

屋内陈设极为简单,一床,一桌,一椅,一柜。最引人注目的是靠墙立着几个高大的书架,塞满了各式各样的书籍,有线装的古籍,也有硬壳烫金的洋文书卷。空气里弥漫着旧纸特有的微酸气味,混杂着淡淡的墨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草药清苦。

陆离就坐在那张堆满了书籍和稿纸的书桌前。他换下了白日里的青布长衫,只着一件半旧的月白细棉布中衣,袖口挽起,露出一截清瘦而骨节分明的手腕。桌上油灯的火苗跳跃着,在他专注的侧脸上投下晃动的光影,更显得他眼窝深邃,眉宇间带着一种近乎苛刻的沉凝。

他面前摊开着一本纸张泛黄、边缘卷曲的古籍——《天工开物考异注》。书页翻在“声用”一章。旁边,放着一个巴掌大小、形制奇特的青铜器皿,像个小盆,又像个深碗,内外壁布满了细密规整的鱼鳞状纹饰,两侧各铸有一个半环形的耳。这正是他从书房角落一个积满灰尘的木匣里翻找出来的“鱼洗”。

陆离的指尖,正停留在一幅描绘鱼洗的图样上,旁边一行蝇头小楷注释:“注水其内,手摩双耳,水面起波,若鱼游其中,嗡嗡之声不绝,乃至水花四溅。”他的目光,却越过这行字,死死地锁在旁边另一页上。

那一页的图样,画的是一口悬挂着的巨大铜钟。钟体上同样布满了繁复的纹路。图下注文极其简略,甚至有些语焉不详:“古有巨钟,悬于秘处。以秘法引之,其声自鸣,聚而不散,可裂金石…然法不传,疑为臆说。”

他左手边,摊开着一块素白的细棉布手帕。手帕中央,是几粒比芝麻还细小的粉末。在油灯下,它们呈现出一种奇异的色泽,非金非铜,隐隐泛着暗淡的青铜绿光,却又夹杂着细微的银白亮点。这正是他昨日在柳月娥耳道深处,用极细的银针小心刮取出来的残留物。当时,这微不可察的粉末混在暗褐色的血迹中,若非他眼力惊人且刻意搜寻,几乎被忽略。

陆离的目光,在古籍上那口纹路神秘的古钟图样、手帕上奇特的金属粉末、以及那件安静放置的鱼洗之间,来回逡巡。他的手指无意识地轻轻叩击着桌面,发出极有规律的哒哒声,似乎在模拟某种节奏,又像是在进行着极其复杂的推演。

他拿起鱼洗,走到屋角一个盛满清水的铜盆旁。将鱼洗注满水,然后深吸一口气,用沾湿的双手手掌,紧紧贴住鱼洗两侧光滑的环形耳,开始以一种特定的频率和力度,快速地来回摩擦。

“嗡……”

一种低沉、浑厚、带着金属质感的奇异嗡鸣声,从鱼洗内部弥漫开来。随着摩擦的持续,嗡鸣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响,仿佛有无数细小的铜锤在内部敲击。平静的水面开始剧烈地波动,细密的水珠如同沸腾般跃起,撞击在布满鱼鳞纹的内壁上,溅起细碎的水花。

陆离眼神锐利如鹰,死死盯着水面那剧烈共振形成的波纹图案,感受着掌心传来的、通过双耳传递到整个青铜器身的、越来越强的震颤感。这震颤,带着一种穿透皮肉的酥麻,直抵骨髓。

突然,他摩擦的动作猛地一变,尝试了一个截然不同的频率。

“滋——!”

鱼洗发出的声音骤然拔高,变得极其尖锐刺耳,如同金属刮擦玻璃,瞬间穿透耳膜,直刺脑海!水面的波动也瞬间紊乱,水花四溅,有几滴甚至溅到了陆离的手背上。

陆离猛地停下动作,任由那刺耳的余音在狭小的书房里回荡、消逝。他低头看着手背上溅到的水珠,又缓缓抬起手,指尖捻起手帕上一点泛着青铜绿光的粉末。

油灯的光,落在他幽深的瞳孔里,燃起两簇冰冷而洞悉的火苗。

“不是闹鬼,”他低声自语,声音在寂静的书房里异常清晰,带着金属般的冷硬质感。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墙壁,投向城西那座在夜色中沉默的庆和戏楼,投向它高耸的檐角深处。

“是有人,让那口钟…‘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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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和戏楼,在城西算得上数一数二的气派。朱漆的大门紧闭着,往日里人流如织的门庭此刻冷冷清清,只有两个腰挎铁尺的衙役一左一右守着,脸色紧绷,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偶尔路过的行人。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压抑的气息,连门前石狮子的鬃毛都仿佛被这气氛压得沉重了几分。

戏楼内更是死寂一片。偌大的戏台空空荡荡,铺着猩红的地毯,白日里名角登台、水袖翻飞的热闹恍如隔世。几盏长明灯吊在台口上方,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台面,却将后台深处和二楼那层层叠叠的包厢映得更加幽暗深邃,如同择人而噬的巨口。空气里混杂着浓重的脂粉香、汗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难以彻底消散的…血腥气。这气味很淡,却顽固地钻进鼻腔,提醒着这里刚刚发生过的惨剧。

戏班的人被临时安置在后院几间相连的屋子里,由衙役看管着,不得随意走动。压抑的啜泣声、焦躁不安的低语、还有班主李庆和那一声声沉重的叹息,断断续续地从门缝里漏出来,更添了几分愁云惨雾。

张魁带着几个捕快,正黑着脸在后台仔细翻查。箱笼被粗暴地打开,各色行头、道具散落一地。他尤其仔细地检查着那些刀枪把子、头盔护背,甚至把每一面幕布都掀起来敲打墙壁,试图找出什么夹层暗格。

“头儿,真邪了门了!”一个年轻捕快擦了把汗,声音里透着沮丧,“后台就这么点地方,翻来覆去多少遍了,连根毒针都没找着!那柳月娥上台前,就喝了口润嗓子的胖大海茶,茶壶杯子都验过了,干净得很!点心是后台大伙儿一起分的,也没事!难不成真是那‘鬼音’…真能杀人?”

“闭嘴!”张魁烦躁地低吼一声,布满血丝的眼睛瞪了他一眼,“再胡说八道,老子先把你嘴缝上!查!给老子一寸寸地查!我就不信没留下一点马脚!”话虽狠,可他自己心里也阵阵发虚。这案子,比“影煞”还让人摸不着头脑。

就在这时,戏楼侧门吱呀一声轻响。陆离走了进来。他依旧穿着那身半旧的藏青长衫,手里提着一个不大的藤编书箱。他的出现,像一块冰投入沸水,瞬间打破了后台压抑的喧嚣。

班主李庆和立刻像见了救命稻草,不顾衙役阻拦,跌跌撞撞地从后院冲出来,扑到陆离面前,老泪纵横:“陆先生!陆青天!您可来了!您一定要为我们月娥做主啊!她…她死得冤啊!”他身后,几个戏班的主要成员——唱武生的赵铁山,唱青衣的林素衣,拉主胡的胡琴师,打鼓的老王头,还有几个管衣箱、梳头的师傅,也都探头探脑地围了过来,脸上写满了恐惧、悲戚和茫然。

陆离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李庆和脸上,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李班主,柳月娥登台前,可有什么异常?”

“异常?”李庆和一愣,用袖子胡乱抹了把脸,努力回想,“没…没有啊!月娥她…她昨日精神头还挺足,晌午还吃了大半碗饭,开嗓也清亮亮的…就是…”他忽然顿住,像是想起了什么,“就是下午那会儿,她说有点犯困,还嘀咕了一句,说耳朵里嗡嗡的,像是老听见有蚊子叫…可这天儿,哪来的蚊子啊?我们都以为她是累了,让她歇了会儿…”

“耳朵里嗡嗡响?”陆离眼神微凝,追问,“当时她人在何处?”

“就在后台,她那间小妆房里歇着呢!”李庆和指了指后台靠里的一间小屋。

陆离不再多言,径直走向那间小妆房。张魁见状,也立刻跟了上来。

柳月娥的妆房不大,陈设简单。一张梳妆台,一面模糊的铜镜,一张窄榻。空气中残留着浓郁的脂粉香和头油味。梳妆台上,散乱地放着几盒胭脂水粉,一支用过的眉笔,还有半盏早已凉透的胖大海茶。

陆离的目光锐利如探针,扫过房间的每一个角落。他走到梳妆台前,拿起那面铜镜看了看,又放下。手指拂过桌面,沾起一点灰尘捻了捻。最后,他的视线停留在那扇临街的、糊着高丽纸的木窗上。窗子关着,但窗纸有些地方已经破损。

他走过去,仔细检查着窗棂。窗棂老旧,积着薄灰。突然,他在靠近窗纸破损处的一根窗棂木条上,发现了几个极其微小、几乎难以察觉的白色粉末点。他用指尖小心地沾取一点,凑到鼻端闻了闻,眉头微蹙。这粉末带着一种极其微弱的、难以形容的酸腐气,绝非脂粉。

他打开藤箱,取出一张特制的、极为坚韧的桑皮纸和一把小巧的银质刮刀,极其小心地将那几点粉末连同刮下的少量木屑,收集到桑皮纸上包好。

“张捕头,”陆离转头对张魁道,“烦请派人守住这间屋子,任何人不得进入。另外,召集戏班所有人,到戏台前集合,包括守门的杂役,一个都不能少。”他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指令感。

张魁虽然满腹疑问,但见识过陆离的本事,此刻也只得压下心头疑虑,点头应下,立刻吩咐手下照办。

很快,庆和戏班上下二十几号人,都被衙役带到了空旷的戏台前。众人挤在一起,惴惴不安地站着,目光全都聚焦在陆离身上。李庆和站在最前面,脸上带着悲苦和希冀;武生赵铁山身材魁梧,此刻却绷着脸,眼神警惕;青衣林素衣脸色苍白,眼圈红肿,显然哭过;老胡琴师佝偻着背,抱着他那把用布套仔细包裹着的胡琴,沉默不语;打鼓的老王头则显得异常焦躁,手指不停地搓着裤缝。

陆离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如同冰冷的溪水流过每一张脸。他的视线在老王头那不停搓动的手指上微微停顿了一瞬,又在老胡琴师紧紧抱着的胡琴布套上停留了片刻。最后,他抬起头,目光投向戏台高高的顶棚深处,那被层层阴影笼罩的、悬挂着巨大铜钟的地方。

“诸位,”陆离的声音在空旷寂静的戏楼里响起,清晰而平稳,却像带着某种无形的压力,让所有人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柳月娥姑娘的死,非是鬼神作祟,而是人为。”

此言一出,底下顿时一片哗然!惊疑、恐惧、愤怒的低语声嗡嗡响起。

“人为?谁?!”

“陆先生,您找到凶手了?”

“怎么可能?当时台上台下那么多人看着呢!”

李庆和更是激动地上前一步:“陆先生!凶手是谁?是谁害了我们月娥?”

陆离抬手,示意众人安静。他的目光变得锐利如刀,再次扫过人群,尤其在几个关键人物脸上逡巡。

“凶手就在你们中间。”陆离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珠砸落,“他利用的,正是你们头顶那口无人注意的古钟。”他抬手,指向戏台顶棚的幽暗处。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顺着他的手指,投向高处那口在昏暗光线下显得巨大而沉默的青铜钟。铜钟上布满灰尘,钟体上刻着模糊不清的云纹和瑞兽图案,看上去古老而笨重,仿佛早已与这戏楼的梁木融为一体,被遗忘在时光里。

“古钟?”张魁也仰着头,一脸难以置信,“陆先生,这钟…都多少年没敲过了?落灰怕是有半寸厚!它能杀人?”

陆离没有直接回答张魁,反而转向众人,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决断:“想听这口铜钟,为它的主人,再唱最后一曲丧歌么?”

话音未落,他猛地一挥手!

“锁门!”

守在戏楼几个出入口的衙役早已得了张魁的示意,闻令立刻行动!沉重的门栓落下,发出“哐当”几声闷响!侧门、后门、通往二楼的楼梯口,全部被衙役把守住!整个戏台区域,瞬间成了一个巨大的牢笼,将戏班所有人牢牢困在了中央!

“啊!干什么!”

“锁门?为什么锁门!”

“放我们出去!”

人群瞬间炸开了锅!惊恐、愤怒、不解的呼喊声交织在一起!武生赵铁山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肌肉贲张;林素衣吓得尖叫一声,紧紧抓住旁边一个女伴的胳膊;老胡琴师抱着琴的手猛地一抖;打鼓的老王头更是脸色剧变,猛地向后退了一步,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

张魁也被陆离这突如其来的命令惊住了,但他反应极快,立刻抽出腰刀,厉声吼道:“肃静!都给我站好!谁敢乱动,休怪铁尺无情!”捕快们纷纷亮出武器,寒光闪闪,将躁动的人群强行压制住。

整个戏楼,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压抑的呜咽和铁器冰冷的反光。所有的目光,惊惧的、愤怒的、茫然的,全都死死钉在陆离身上。

陆离站在戏台边缘,身影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有些孤峭。他无视周围的混乱,缓缓从藤箱里取出了那个形制奇特的青铜鱼洗。鱼洗在灯光下泛着幽暗的青铜光泽,表面的鱼鳞纹路清晰可见。

他走到戏台中央,将鱼洗稳稳地放在猩红的地毯上。然后,他抬起头,目光如同两道实质的冰锥,穿透混乱的人群,最终,牢牢锁定在一个人身上。

“王鼓师,”陆离的声音清晰无比,每一个字都像敲打在凝固的空气上,“你手心的汗,擦干净了吗?”

刷!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从陆离身上移开,如同无数道探照灯,猛地聚焦在打鼓的老王头——王德顺身上!

王德顺那张原本就有些焦躁的脸,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瞬间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变得惨白如纸。他像是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身体剧烈地一晃,下意识地把刚才一直搓个不停的双手猛地藏到了身后!这个动作,在死寂的戏楼里,显得无比突兀和……心虚!

“我…我…”王德顺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想辩解,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额头上豆大的汗珠,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冒了出来,顺着松弛的脸颊往下淌。

“那铜钟上的灰尘,想必沾了你不少汗。”陆离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抽丝剥茧的冷酷,“你每日‘例行检查’后台道具,总是最后一个离开,爬上梁架‘擦拭’那口老钟,戏班的人早已习以为常,无人怀疑。你擦拭的,不是灰尘,而是钟体上那些积了灰的云纹沟壑!你用浸了特制药水的布,一遍遍擦拭、浸润,让那些沟壑深处,重新变得光滑如镜!”

陆离从藤箱里取出一个细长的铜管,管口似乎蒙着极薄的皮膜。“此物,名‘听诊筒’,西洋医者所用,可放大体内细微之音。”他将铜管一端轻轻贴在地面,一端凑近自己耳畔,凝神片刻,然后直起身,目光如电射向王德顺,“方才,就在我锁定你之时,你心跳如擂鼓,血流奔涌之声清晰可辨!远胜旁人!何故?心虚?还是那残留于你指缝、耳道,甚至渗入你血脉的催命药粉,正在发作?”

王德顺浑身筛糠般抖了起来,藏于身后的双手控制不住地痉挛,仿佛有无数细小的钢针在扎刺。他脸上的肌肉扭曲着,眼神惊恐地望向后台高处那口铜钟,又绝望地看向陆离脚边的鱼洗。

“你…你怎么知道…”他嘶哑的声音如同破风箱。

“我怎么知道?”陆离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弯腰,从藤箱底层取出一个用油纸仔细包着的小包。打开,里面正是他在柳月娥耳道深处发现的、泛着青铜绿光的奇特粉末,以及从妆房窗棂上刮下的、带着微弱酸腐气的白色粉末。

“此物,”陆离拈起一点青铜绿粉末,“乃你擦拭铜钟云纹时,所用特制药水凝固后的残渣。它非金非铜,实乃深海某种罕见巨蚌之壳,混合铜屑、硫磺、硝石等物研磨成粉,再以秘法调和,遇水则粘稠如胶,干后坚硬如石,且对声波有极强之‘亲和’,如同磁石之于铁屑!你将此药泥填入铜钟云纹深处,待其干透,那纹路便成了引导声波的‘轨道’!”

他放下绿粉,又拈起一点白色粉末:“此物,则是在柳月娥妆房窗棂上寻得。它并非窗纸灰烬,而是‘石胆’(硫酸铜)粉末混合了少量石灰!此物遇水则生酸腐之气,正是你配制那药泥时所用!你潜入妆房,在窗棂上钻孔,将特制的、能发出极高极尖锐声音的‘铜簧哨’固定于此!当柳月娥在房中休息,你便躲在戏楼外无人处,吹响此哨!那哨音人耳难辨其高,却正正契合了你精心‘打磨’过的铜钟的…命脉!”

陆离的目光投向那口高悬的古钟,声音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穿透力:“铜钟自有其‘心音’,谓之‘本征’。寻常钟声,宏阔悠扬。而你,以秘药重塑其‘筋骨’,将那深海奇粉填入云纹,强行改变了它的‘本征’!再以那特制的铜簧哨,发出人耳几乎听不见、却无比尖利、精准刺中铜钟新‘本征’之点的厉啸!铜钟受激,剧烈震颤!其声虽沉闷如常,但其震颤本身,却蕴含着极强、极凝聚、如同无形钢针般的声之‘劲力’!”

他猛地指向戏台中央柳月娥倒下的位置,声音陡然拔高:“这股凝聚到极致的声之‘劲力’,被钟体上那些填满药泥的云纹‘轨道’引导、汇聚,如同一道无形的、能洞穿一切的‘声之利箭’,从钟顶直射而下!柳月娥登台献唱,恰恰站在了这支‘利箭’的必经之路上!凝聚的声波灌顶而入,瞬间震破她耳内脆弱之极的鼓膜、血管!这便是她七窍流血、倒毙当场,而体表却无一丝伤痕的真相!那最后半句变调的‘鬼音’,不过是她耳膜破裂、脑髓受创瞬间发出的、连她自己都意识不到的惨嚎!”

陆离一口气说完,整个戏楼死寂得如同坟墓。只有他清冷的声音在空旷的空间里回荡,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所有人的心坎上。

“不…不!你胡说!证据呢!”王德顺如同被逼到绝境的困兽,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陆离,嘶声力竭地咆哮,“全是你的鬼话!那药泥?那铜哨?在哪?你找出来啊!没有!什么都没有!你凭什么血口喷人!凭什么锁着大家!”他挥舞着手臂,试图煽动恐慌,“大家别信他!他抓不到真凶,想拿我顶罪!放我们出去!”

人群再次骚动起来,恐惧和疑虑的目光在王德顺和陆离之间摇摆。

陆离的神情却没有任何波动。他缓缓弯下腰,拿起了地上的青铜鱼洗。

“证据?”他嘴角噙着一丝冰冷的嘲弄,“王鼓师,你可知‘鱼洗’为何物?”他一边说,一边走到戏台一侧早已准备好的一桶清水旁,舀起一瓢水,缓缓注入鱼洗之中。

清冽的水声在死寂中格外清晰。

“此物,亦能聚声成力。”陆离将注满水的鱼洗放回地毯中央,然后蹲下身,伸出双手,手掌紧贴住鱼洗两侧光滑的环形耳。他抬起头,目光如同冰锥,穿透人群,再次锁定脸色惨白、身体开始不受控制颤抖的王德顺。

“你不是想听那铜钟唱最后一曲丧歌么?”

话音未落,陆离沾湿的双手,以一种极其怪异的、仿佛在拨动无形琴弦的频率,猛地开始摩擦鱼洗的双耳!

嗡…嗡…嗡……

低沉浑厚的金属嗡鸣声瞬间从鱼洗中升起,初时沉闷,如同地底深处传来的闷雷。随着陆离双手摩擦频率的细微调整,那嗡鸣声开始变化!

嗡鸣声越来越高,越来越尖锐!鱼洗内壁的鱼鳞纹路仿佛活了过来,水面剧烈沸腾,无数细小的水珠疯狂跳跃、撞击!

“滋——!!!”

就在王德顺惊恐欲绝的注视下,鱼洗发出的声音陡然突破了一个临界点!一声尖锐到无法形容、仿佛要撕裂所有人耳膜的厉啸,猛地爆发出来!这声音完全不同于之前的嗡鸣,它像是一万根钢针同时刺入耳蜗,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剧痛和破坏力!

“啊——!”距离最近的林素衣第一个捂住耳朵,痛苦地尖叫着蹲了下去!紧接着是李庆和、赵铁山、胡琴师…几乎所有人都感觉脑袋像被重锤砸中,耳中轰鸣剧痛,痛苦地捂住了耳朵!

而站在人群稍后方的王德顺,在听到这声尖锐厉啸的瞬间,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巨力狠狠击中!他双眼猛地暴凸,脸上血色瞬间褪尽,转为一种死灰般的青白!紧接着,他的眼、耳、口、鼻,七窍之中,同时涌出暗红发黑的血线!

“嗬…嗬…”王德顺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声音,身体剧烈地抽搐着,手指痉挛地抓向自己的耳朵,仿佛想抠出那钻进脑子里的声音。他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地、带着无边的恐惧和难以置信,瞪着陆离和他手中那个仍在发出致命尖啸的鱼洗,然后,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砰!”

沉重的身体砸在戏楼的地板上,发出一声闷响。暗红的血液,迅速在他身下蔓延开来。

那鱼洗发出的尖锐厉啸,随着陆离松开手,戛然而止。

死寂。

绝对的死寂笼罩了整个庆和戏楼。

只有浓烈的血腥味,在昏黄的灯光下,无声地弥漫开来,压过了脂粉,压过了尘埃,压过了所有人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