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初遇
这一次，我们永远都不分开。
雪落无声，整个城市在白色帷幔下静默呼吸。庭院角落的老槐树在雪中静立，枝桠上托着沉甸甸的雪絮，如同沉睡的老者披着厚重的素氅。夜空深邃，繁星历历可数，像是被谁随手洒落的一把碎钻，在墨色丝绒上无声闪耀。寒气凛冽，却带着奇异的清甜，吸入肺腑，直抵心底。窗内灯火昏黄，隐约透出大人压低嗓音的絮语，而窗外的雪地上，只有一个小小身影在独自嬉戏，雪粉在她小小的靴子下咯吱作响，是这寂静里唯一的回响。
这原是她生日的夜晚，可姐姐从午后便锁着眉头，眼神空茫地凝望着铅灰色的天际尽头，那无声的忧郁像一层看不见的薄霜，也轻轻覆在了她心头。就在她低头团起一个雪球时，一阵细微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如同迷途幼兽的呜咽，被风揉碎了送到耳边。
她循着声音，深一脚浅一脚地踏雪而行，终于在庭院边缘那棵最沉默的槐树下，发现了一个蜷缩的小小身影。那孩子把头深深埋在臂弯里，肩膀随着压抑的啜泣不住耸动，细碎的声音从臂弯深处漏出：“哥哥，对不起，都怪我……”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哭呀？”她蹲下身，声音像初春刚刚解冻的溪流，清亮而温软，带着未经世事的天然暖意。
男孩的抽噎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截断，他愕然抬头。泪水模糊的视线里，首先撞入心房的是一双眼睛——那是两泓倒映着星光的清泉，澄澈得几乎能照见人影。细雪沾在她微翘的睫毛上，小脸冻得红扑扑的，宛如雪地里悄然绽放的一朵早春花苞，天真烂漫的气息扑面而来。就在他朦胧的泪眼终于聚焦，清晰映出她模样的刹那——仿佛有根无形的弦在灵魂深处被重重拨响，一股从未有过的、滚烫而奇异的热流毫无预兆地自心底汹涌奔出，瞬间冲垮了悲伤的堤岸。两个孩子同时僵住，仿佛被施了定身法，小小的胸膛里，心跳声擂鼓般清晰可闻，盖过了风雪的微吟，也盖过了世间一切声响。
这奇异的失语状态，是被树枝终于承受不住积雪重量而“扑簌”断裂的声响惊破的。积雪沉闷地坠落在地，两个孩子才如梦初醒，茫然地对视着，那陌生而巨大的情感余波仍在心湖深处一圈圈漾开，无声地回响。
“你刚才……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哭呀？”女孩定了定神，再次开口，声音里多了一丝自己也未曾察觉的关切。
男孩垂下眼睫，浓密的睫毛上还挂着细小的泪珠，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都怪我……是我弄丢了哥哥。”他小小的拳头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角，指节泛白。
女孩立刻感同身受地蹙起眉，小小的脸上堆满了同情：“所以，屋子里的叔叔阿姨，是你的爸爸妈妈吗？”
“嗯，”男孩点点头，“他们说这里有很厉害的人，能帮我找到哥哥……”他眼中的光芒又黯淡下去，像即将熄灭的烛火。
“别担心！”女孩的声音瞬间恢复了活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信赖，“我爸爸妈妈就是最厉害的！他们一定能把你的哥哥找回来！”她语气里的斩钉截铁，仿佛自带一种驱散阴霾的力量。
男孩只是闷闷地“嗯”了一声，巨大的失落和自责依旧像沉重的石块压在他心头。女孩看着他低垂的、写满难过的小脑袋，一种莫名的酸涩感悄然爬上心头。她忽然伸出手，不由分说地拉住男孩冰凉的手：“别想啦！你来陪我玩！”
那清脆的呼唤像一道无形的指令。就在她温热的小手包裹住他冰冷指尖的瞬间——那奇异的、滚烫的悸动再次毫无征兆地苏醒，比刚才更加清晰、更加汹涌！它像一道无声的暖流，瞬间冲开了淤塞在男孩心口的悲伤冻土。他甚至来不及犹豫，身体已经先于意识，被女孩一股力量牵引着，从雪地上踉跄站起，不由自主地跟着她向庭院中央那片开阔的雪地奔去。风声在耳边呼啸，脚下的雪在奔跑中发出急促的咯吱声，心底那片沉重的阴霾，竟真的在这突如其来的奔跑和掌心传递的暖意里，被奇异的风吹散了。
跑到庭院中央，女孩猛地松开他的手，欢笑着向前冲了几步，却突然一个趔趄，蹲伏在雪地里。男孩心头一紧，以为她摔倒了，刚要上前，却见她狡黠地转过身，一团白色的雪球挟着寒气扑面而来，“啪”地一声，不偏不倚在他脸上炸开。冰凉的雪粉钻进衣领，激得他一哆嗦。与此同时，女孩银铃般清脆又得意的笑声在雪夜中荡漾开来：“耶！偷袭成功啦！”
那笑声，纯净、透亮，带着一种能劈开所有晦暗的魔力。男孩怔了一秒，随即一种被点燃的、久违的生气涌了上来。他也迅速蹲下身，双手插入冰冷的雪中，奋力团起一个雪球，瞄准那个还在得意笑着的身影用力掷去。雪球在空中划出一道短暂的弧线，“噗”地落在女孩蓬松的帽子上，绽开一朵白色的花。
“呀！”女孩惊叫一声，随即更响亮的笑声爆发出来。一场属于他们的“战争”就此打响。雪球你来我往，在清冽的空气中穿梭，伴着他们大呼小叫的稚嫩童音。小小的身影在雪地里灵活地躲闪、追逐、扑倒又爬起，笑声和惊叫声此起彼伏，像投入寂静湖面的颗颗石子，在这宁静的雪夜漾开一圈圈活泼的涟漪。纯白的雪毯被他们蹂躏得一片狼藉，留下深深浅浅的脚印和无数雪球撞击的痕迹。
直到最后一点力气耗尽，两个小小的“战士”才气喘吁吁地宣告停战，背靠背瘫坐在冰冷的雪地上。此时再看对方，都成了狼狈不堪的“雪人”——头发、眉毛、睫毛上都挂着晶莹的雪花，棉衣外套也沾满了雪屑。目光触及彼此的“惨状”，两个孩子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更加酣畅淋漓的大笑，那笑声毫无保留，在空旷的庭院里回荡，震落了附近松枝上簌簌的雪粉。笑过之后，才一边揉着笑痛的肚子，一边笨拙地拍打着自己身上厚厚的积雪。
当最后一点雪屑被拂去，庭院里忽然安静下来。两个孩子几乎是同时抬起头，目光在清冷的空气里无声交汇。就在视线相触的刹那——那股熟悉而强烈的悸动再次席卷而来！这一次，它不再仅仅是滚烫的热流，更像一道无声的、来自灵魂深处的闪电，骤然劈开了所有懵懂的外壳，带着一种宿命般的确认感，猛烈地击中了他们！心口像是被一只温暖而有力的手紧紧攥住，呼吸停滞，周遭的雪夜、星光、庭院……一切都在瞬间褪色、虚化。天地间只剩下彼此眼中那个小小的、清晰的倒影。一种难以言喻的、巨大的安宁与确定感，如同温柔的潮水，无声地漫过心田。
这一次，我们永远都不分开。
一个奇异而清晰的念头，仿佛不是来自他们自己，而是从遥远的星空深处，或是从彼此紧密相连的心跳里同时浮现，如同古老的箴言，轻轻敲打在两个稚嫩的心房上。当这无声的誓言在意识里落定，他们惊讶地发现，不知何时，小小的身体已经紧紧依偎在一起，双臂牢牢环抱着对方，像两株在风雪中本能寻求依靠的小树苗。女孩的脸颊贴在男孩冰冷的额角，男孩的手臂则紧紧箍住女孩纤细的肩膀。庭院上方的天穹里，那些沉默的星辰似乎感应到了这份纯净的约定，骤然间光华大盛，将清辉温柔地洒落，为这对相拥的小小身影镀上了一层流动的银边，将他们定格在这片晶莹的雪地之上，仿佛一幅永恒的画。
那奇异的暖流仍在四肢百骸间无声流淌，让两个小小的身体眷恋着这份紧密相贴的温暖，谁都不愿率先松开。就在这时，屋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几道身影出现在门口的光晕里。孩子们像受惊的小鸟，猛地弹开，脸颊瞬间飞起红霞，慌乱地低下头，掩饰着剧烈的心跳和那份被窥见的秘密。
女孩立刻像归巢的雏燕，飞扑向门口那对温柔的夫妇：“爸爸！妈妈！你们终于出来啦！”年轻的父母笑着张开手臂，稳稳接住女儿小小的、充满依恋的身躯，宠溺地揉着她沾着雪花的柔软发顶，眼神里满是融化冬雪的暖意。而站在他们身后的一对夫妇，神情却与这温馨格格不入，愁云如庭院里堆积的雪，沉甸甸地压在眉宇间，显然屋内的长谈并未带来他们所渴盼的答案。
男孩的目光扫过父母写满失落与疲惫的脸，他深吸了一口清冽寒冷的空气，那空气似乎也带着方才拥抱里的奇异力量。他走过去，轻轻拉住母亲冰凉的手，抬起小脸，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令人心颤的坚定：“爸爸，妈妈，我们回家吧。”他顿了顿，望向庭院外广袤而未知的雪夜，目光仿佛穿透了沉沉夜幕，“我相信，我们一定能找到哥哥。哥哥他……也一定在等着回家。”
夫妇俩浑身一震，惊愕地低头看着儿子。这数日来日夜被泪水浸泡、自责啃噬的孩子，此刻眼中竟重新燃起了他们以为早已熄灭的、带着韧性的微光。那光芒虽弱，却足以刺破绝望的坚冰。母亲眼中瞬间蓄满泪水，嘴唇颤抖着，最终只化作一个无比珍重的单字：“好！”
女孩敏锐地捕捉到了离别的气息，立刻从母亲怀里探出头，急切地问：“妈妈，我们……我和他，”她的小手遥遥指向男孩，“我们还能再见面吗？”
她的母亲蹲下身，温柔地拂去女儿鼻尖上最后一点雪粒，声音轻柔却带着现实的重量：“当然会啊，我的小栀子花。只是，那可能需要很久很久，也许要等到十年那么长。那时候，你们都长成大人啦，恐怕走在街上，都认不出彼此的模样了。”
“十年……”女孩喃喃重复着，小脸皱成一团，仿佛在努力理解这漫长时光的重量。她的手下意识摸到了自己发辫上那个小小的、用洁白丝绸扎成的栀子花头绳——那是妈妈今早为她系上的生日礼物。一个念头倏然闪过脑海。她仰起脸，清澈的眼眸望向母亲，带着征询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妈妈……”
母亲瞬间读懂了女儿眼中那份郑重其事的托付，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含着温柔的笑意，轻轻点了点头，目光里满是理解与支持。
“好！”女孩脸上顿时绽放出甜美的笑容，如同暗夜中骤然点亮的小小灯火。她毫不犹豫地解下那枚精致的栀子花头绳，细软的丝带缠绕在她小小的手指间。她几步跑到男孩面前，郑重其事地将这朵小小的、温热的“栀子花”放在男孩摊开的掌心。那洁白的花瓣在星光下泛着柔润的光泽。
“这个，就是我们再见的信物！”女孩的声音清脆而笃定，在寂静的雪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她仰起小脸，指向深邃夜空中那颗最为璀璨、光华灼灼的星辰，仿佛在天地间立下一个不容置疑的坐标，“你收好它。十年以后，我会在最亮的那颗星星下面等你！等你戴着它来找我，我一眼就能认出你啦！”
男孩紧紧攥住掌心那枚还带着女孩发丝间暖意的栀子花头绳，仿佛握住了一个沉甸甸的承诺，握住了一颗滚烫的星辰。那柔软丝带上的微温，透过皮肤，一路熨帖到心底最深处。他抬起头，目光越过女孩稚嫩却无比认真的脸庞，望向她所指的那颗高悬于墨蓝天幕之上的星辰，它的光芒锐利而恒定，仿佛一只凝视大地的、永不阖上的眼睛。男孩眼中所有的迷茫与悲伤都被一种奇异的光亮所取代，他用力地、重重地点头，每一个字都像用尽全身力气敲打在这落雪的庭院里：
“好！一定！”
雪，还在不知疲倦地飘落，温柔覆盖着旧痕，也覆盖了庭院中两行小小的、最终汇向不同方向的足迹。那枚小小的栀子花头绳，被男孩的小手珍重地藏进贴近心口的口袋深处，像藏起了一粒等待破土、跨越漫长时光的种子。深邃的夜空之上，那颗最亮的星，依旧无声地悬照着这寂静的庭院，也悬照着两个在命运雪原上初次相逢又匆匆别过的小小身影。它清冷的光辉，如同亘古的见证，默默注视着掌心那朵被体温焐热的栀子花，如何在十年霜雪与烟尘的深处，倔强地守住一缕微芒，等待着重逢的钟声在星河之下敲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