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章 《少年》
帝都大学大礼堂,后台候场区。
空气里充斥着廉价发胶的甜腻、化妆品的脂粉气,还有年轻身体散发的躁动荷尔蒙。劣质音响震得脚下的地板都在微微发颤,前台传来的歌声和掌声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棉花。我独自站在最角落的阴影里,背靠着冰冷的墙壁,与周围兴奋交谈、互相打气的表演者们格格不入。
身上是临时向赵大鹏借来的一套不太合身的黑色休闲西装,洗得发白的牛仔裤,脚上一双刷得还算干净的旧板鞋。脸上洗去了昨夜的污秽,胡茬也刮干净了,露出了原本清俊的轮廓,只是眼底还残留着熬夜和情绪剧烈波动后的淡淡青影,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疏离和疲惫。
“哎,那不是音乐系二班的江屿吗?听说他女朋友昨天刚把他甩了?”
“哪个林薇?啧…难怪看着跟丢了魂似的。”
“他来干嘛?凑数?别待会儿上去唱一半哭出来就搞笑了…”
细碎的议论声断断续续飘过来,带着毫不掩饰的同情、好奇和一丝轻蔑。我充耳不闻,只是低头,一遍遍在脑海中梳理着《少年》的旋律与歌词。那些被系统剥离的沉重记忆碎片偶尔还会闪现——冰冷的河水,少女惊恐挣扎的手,林薇冷漠的侧脸…但这些画面带来的刺痛感已经大大减弱,只剩下一种冰冷的、作为驱动力的燃料感。它们被《少年》那澎湃的、向光而生的力量死死压制着。
“下一个节目,音乐系大二,江屿!歌曲…呃…”前台传来主持人字正腔圆却略带迟疑的报幕声,显然对节目信息也不甚了了,“歌曲独唱!大家掌声欢迎!”
稀稀拉拉的掌声响起,更多是出于礼貌。
我深吸一口气,将脑海中那些杂乱的噪音屏蔽。推开厚重的侧幕布,刺眼的舞台追光灯瞬间打在身上,如同瞬间暴露在无数目光的聚光灯下。台下黑压压一片,只能模糊看到攒动的人头和偶尔亮起的手机屏幕光点。一种无形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涌来。
我走到舞台中央,立在孤零零的立式麦克风前。没有伴奏乐队,只有角落里一台老旧的CD播放器等着启动。舞台空旷得有些过分。
“啪。”
我抬手,关掉了旁边用于播放预制伴奏的CD机电源。这个突兀的动作让台下的嗡嗡声瞬间小了一些,无数道疑惑的目光聚焦过来。
没有解释。我闭上眼,再睁开时,目光扫过台下那片模糊的黑暗,然后微微侧身,对着后台控制台的方向,声音透过麦克风传遍全场,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麻烦,给一把木吉他。”
短暂的寂静。后台传来一阵手忙脚乱的碰撞声。很快,一个学生会工作人员小跑着送上一把略显陈旧的原木色木吉他。
台下彻底安静了。连窃窃私语都消失了。所有人都被这意料之外的举动弄懵了。临时换伴奏?还是清唱改吉他弹唱?这个据说刚被甩的、名不见经传的家伙,想干什么?
我将吉他带挂在肩上,手指轻轻拂过琴弦,试了几个音。粗糙的触感和熟悉的振动感从指尖传来,带来一种奇异的安心。这具身体的原主虽然专业课平平,但基础指法还算扎实,肌肉记忆还在。
我调整了一下麦克风的高度,让它的收音口对准吉他的音孔。然后,不再看台下任何一个人,目光似乎穿透了礼堂的穹顶,望向某个遥远的虚空。
指尖落下,拨动第一组和弦。
清澈、干净、带着一点点木料共振的温暖音色,如同山涧清泉,瞬间流淌过整个喧嚣的礼堂。没有任何花哨的前奏,简单,直接,却带着一种奇特的抓耳力量。
紧接着,我的声音透过麦克风响起,没有刻意拔高,也没有过分低沉,带着一丝刚经历剧烈情绪波动后的沙哑,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空气:
“换种生活
让自己变得快乐
放弃执着
天气就会变得不错…”
第一句出口,台下最后一点细微的响动也彻底消失了。
那声音里的东西太复杂了。有挣扎后的疲惫,有被命运重锤后的沙哑,但更深处,却是一股强韧的、不肯屈服的倔强,一种在废墟里也要昂起头来的力量。每一个字都像敲在心脏上,带着真实的重量。
吉他扫弦的节奏陡然加快,变得充满力量,如同擂响的战鼓!
“每次走过
都是一次收获
还等什么做对的选择
过去的
就让它过去吧
别管那是一个玩笑还是谎话…”
我的声音也随之拔高,胸腔共鸣,将积蓄的所有情绪——前世救人的不甘,原主被抛弃的痛,以及这具身体里两个灵魂共同燃烧的、对“活着”本身最原始的渴望——全部倾注进歌词里。那不是技巧的展示,是灵魂的嘶吼!
“我还是从前那个少年
没有一丝丝改变
时间只不过是考验
种在心中信念丝毫未减…”
副歌爆发!高亢、嘹亮、带着一种冲破云霄的锐气!吉他声变得狂放不羁,扫弦如同狂风骤雨!我的身体微微前倾,仿佛要将所有的声音和力量都砸进麦克风里!
整个礼堂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黑压压的人群像是凝固的雕塑。前排的学生忘记了呼吸,后排的人不由自主地踮起了脚尖。那些原本亮着的手机屏幕,不知何时都暗了下去。
“眼前这个少年
还是最初那张脸
面前再多艰险不退却…”
我的目光扫过台下,锐利如电。视线所及,前排一个低头玩手机的男生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错愕;一个打着哈欠的女生张着嘴,忘了合上。更远处,那些原本带着看戏心态的目光,此刻只剩下纯粹的震撼。
就在这激昂的歌声中,我的视线不经意间扫过靠近前排侧翼的嘉宾席。那里光线稍亮。然后,我的目光猛地顿住了。
一个穿着简约白色连衣裙的女生安静地坐在那里,如同喧嚣海洋里一座遗世独立的孤岛。她微微仰着头,清冷精致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眼睛。那双眼睛在舞台强光的反射下,亮得惊人,如同两点燃烧的星辰,穿越了整个喧闹的礼堂,牢牢地钉在我的身上。
那目光里没有惊讶,没有崇拜,没有寻常听众的狂热。只有一种纯粹的、近乎穿透灵魂的审视,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冷静,却又燃烧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极其专注的热度。像在冰冷的湖底投入了一颗烧红的烙铁。
苏晚。
帝都大学公认的新生代校花,音乐系大一的天才,家世显赫,才华横溢,却以性情清冷、目下无尘闻名。她怎么会在这里?还…这样看着我?
我的心脏,在《少年》激昂的旋律中,竟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指尖的扫弦却更加用力,歌声更加嘹亮,仿佛要用这声音,将那穿透性的目光狠狠推开!
“Say never never give up
Like a fire!”
最后一个高亢的尾音,混合着吉他一记强力的扫弦,如同流星划破夜空,骤然收束!
整个礼堂陷入一片绝对的死寂。连后台准备下一个节目的道具挪动声都消失了。
一秒。
两秒。
“哗——!!!!!”
如同积蓄已久的火山轰然喷发!掌声、尖叫、口哨声如同海啸般平地而起,瞬间将整个礼堂彻底淹没!声浪几乎要掀翻穹顶!无数人激动地站了起来,挥舞着手臂,脸上是兴奋到极点的潮红。
“江屿!江屿!江屿!”
“牛逼!太他妈燃了!”
“再来一首!安可!安可!”
我站在舞台中央,胸膛剧烈起伏,汗水顺着额角滑落。追光灯打在脸上,有些刺眼。耳膜被巨大的声浪冲击着嗡嗡作响。吉他背带勒在肩膀上,传来真实的压力感。
重生了。真的,活过来了。
我的目光,下意识地再次投向嘉宾席那个位置。
苏晚也站了起来。在一片沸腾的、失去理智的喧嚣中,她安静得像一幅画。她没有鼓掌,没有尖叫,只是依旧静静地看着我。那双清亮得惊人的眼眸里,之前的审视似乎褪去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邃、更复杂的光芒,仿佛确认了什么,又仿佛被点燃了什么新的东西。她的嘴角,似乎极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然后,她抬起手,纤细白皙的手指间夹着一张设计简洁的名片。她没有像其他人一样挥舞,只是对着舞台的方向,轻轻地、却又无比清晰地晃了晃。动作优雅而笃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
仿佛在说:我找到你了。
后台的幕布缝隙里,赵大鹏探出半个脑袋,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眼珠子瞪得像铜铃,死死地盯着我,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同寝室快两年的“废柴”。
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浪还在持续冲击着耳膜。我微微垂下眼睑,手指无意识地拂过吉他的琴弦,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