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初临省城与黑市风云
破旧的长途客车在坑洼不平的国道上颠簸了将近十个小时，终于在夜幕低垂时，喘着粗气驶入了灯火初上的省城。陈江河靠在布满油污的车窗边，右臂的疼痛在颠簸中愈发清晰，但更吸引他的是窗外那截然不同的景象。
宽阔得令人咋舌的马路（相对于小镇的土路），鳞次栉比、动辄四五层的楼房（在小镇简直是摩天大楼），穿梭不息、拖着长长辫子的无轨电车，以及那空气中弥漫的、远比小镇浓郁得多的汽油味、人潮气息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躁动不安的活力。
这就是省城！八十年代改革开放浪潮中，最先感受到春江水暖的地方！
“我的妈呀！这么多人！”秦红梅扒在另一边的车窗上，眼睛瞪得溜圆，脸上写满了惊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怯意。厂区一姐的泼辣，在庞大陌生的城市面前，也不自觉地收敛了几分。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贴身藏着的二十六块钱，那是她全部的身家和勇气来源。
客车停靠在嘈杂混乱的长途汽车站。两人随着汹涌的人流挤下车，瞬间被鼎沸的人声、小贩的叫卖声、三轮车夫的揽客声淹没。昏暗的灯光下，各色人等行色匆匆，空气中混杂着汗味、尘土味和劣质香烟的味道。
“先找个地方住下！”陈江河强打精神，右臂的疼痛让他脸色有些发白。当务之急是安顿下来，处理伤口，再想办法打听国库券的“门路”。
“住……住哪？”秦红梅看着车站附近那些挂着“旅社”、“招待所”牌子、灯光昏暗的小门脸，有些茫然。她这辈子还没住过旅馆。
陈江河凭借前世模糊的记忆和观察，带着秦红梅避开那些看起来过于混乱的“大通铺”，找到一家门脸相对干净、挂着“国营红星招待所”牌子的地方。前台是个打着哈欠的中年妇女，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这两个风尘仆仆、穿着土气的年轻人。
“介绍信！”中年妇女懒洋洋地伸出手。
介绍信？陈江河心里咯噔一下。八十年代，没有单位或街道的介绍信，想住正规招待所几乎不可能。他们俩一个是“进城找活”的乡下小子，一个是“请假探亲”的工厂女工，哪来的介绍信？
“阿姨，我们……我们是从下面县里来的，介绍信在路上丢了……”陈江河陪着笑脸，试图解释，“您看，能不能通融一下？我们住一晚就走……”
“丢了？”中年妇女翻了个白眼，“没介绍信住什么招待所？去去去！别处看看！”态度极其不耐烦。
就在陈江河一筹莫展，秦红梅也急得直跺脚时，旁边一个一直蹲在墙角抽烟、穿着脏兮兮夹克的男人凑了过来，压低声音：“小兄弟，想住店？没介绍信？”
陈江河警惕地看着他，点点头。
“跟我来，有地方住，干净安全，就是……贵点。”男人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笑容。
陈江河明白，这是遇到“地下旅店”的拉客仔了。虽然知道有风险，但眼下别无选择。他看了一眼秦红梅，秦红梅也点点头，眼神里透着“豁出去”的决绝。
“行！带路吧！”陈江河沉声道。
男人领着他们七拐八绕，钻进一条狭窄、污水横流的小巷子，最后在一扇不起眼的铁门前停下，有节奏地敲了几下。铁门开了一条缝，露出一张警惕的脸。男人低声说了几句，塞过去一张毛票，铁门才完全打开。
里面是一个小小的院子，堆满杂物。穿过院子，走进一栋老旧的二层筒子楼。楼道里灯光昏暗，弥漫着一股霉味和劣质饭菜的味道。男人把他们带到二楼一个房间门口，掏出钥匙打开门。
房间很小，只有一张双人床，一个破旧的床头柜，墙壁斑驳。唯一的窗户对着内院，采光极差。但好歹干净，有床铺，还有一把暖水瓶。
“一晚上五块！先交钱！”男人伸出手。
五块？！秦红梅倒吸一口凉气！这简直是抢劫！在厂区住一晚才几毛钱！
陈江河也肉疼，但知道这是“黑市价”，没得商量。他咬咬牙，掏出五块钱递过去。男人收了钱，丢下一句“晚上别大声喧哗，早上八点前退房”，便转身走了。
关上门，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陈江河和秦红梅两人。气氛瞬间变得有些微妙和尴尬。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秦红梅的脸颊微微有些发烫，她故作镇定地打量了一下房间，然后一屁股坐在那张吱呀作响的硬板床上，大大咧咧地说：“条件还行！比厂里宿舍强点！赶紧的，处理你的伤！别感染了！”
陈江河也压下心中那丝异样，点点头。他拿出在卫生所开的药，秦红梅主动帮忙，用暖水瓶里的热水浸湿毛巾（还好水是热的），小心翼翼地帮陈江河擦拭腰侧的伤口，重新上药包扎。她动作虽然不如护士专业，但很认真，下手也轻。
昏黄的灯光下，少女微微俯身，发丝垂落，专注的神情冲淡了她平日的泼辣，竟显出几分难得的温柔。陈江河看着她近在咫尺的侧脸，闻到她身上淡淡的肥皂味和汗味混合的气息，心头微微一动。
“好了！大功告成！”秦红梅包扎完毕，拍了拍手，又恢复了那副大大咧咧的样子，“你这胳膊得吊起来养着，别乱动！现在，说说正事吧！咱们这五百块‘金疙瘩’，怎么变成真金白银？”
陈江河收回心思，正色道：“省城肯定有私下收国库券的地方，而且价格肯定比供销社高。关键是怎么找到门路。这种交易见不得光，得找‘懂行’的人。”
“黑市呗！”秦红梅眼睛一亮，“我知道！火车站附近，或者大邮局旁边，肯定有！我以前听厂里跑采购的老油子说过！”
“对！但怎么搭上线是个问题。”陈江河皱眉，“不能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撞，容易被人当肥羊宰，甚至遇到黑吃黑。”
两人商量了一会儿，决定明天一早，由秦红梅出面去火车站附近“踩点”。她性格泼辣，胆子大，口才好，又是女的，不容易引起怀疑。陈江河则因为胳膊受伤，暂时在招待所留守，免得引人注目。
第二天一大早，秦红梅就精神抖擞地出门了。陈江河留在狭小的房间里，忍着伤痛和焦灼等待。时间过得格外缓慢，每一分钟都像在油锅里煎熬。他反复摩挲着贴身藏着的国库券，思考着各种可能性和应对方案。
临近中午，秦红梅终于回来了。她脸上带着兴奋的红晕，一进门就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找到了！有门路了！”
“快说！”陈江河精神一振。
“我在火车站广场转悠，假装是外地来探亲的，钱被偷了，想把手里的国库券换成现钱救急。”秦红梅语速飞快，眼睛发亮，“没转几圈，就有一个穿蓝布褂子、看着挺老实的大爷凑过来，问我是不是有券要出。我试探着问价，你猜他开多少？”
“多少？”陈江河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一百块面值的，他开一百一十五！”秦红梅激动地比划着，“比供销社的108还高七块！而且他说，量大还能再谈！”
一百一十五！陈江河心中狂喜！这比预想的还要好！五百块面值，如果按115出手，就是五百七十五块！扣除收购成本四百七十八块，利润高达九十七块！加上之前的积累，他手里的现金将瞬间突破六百块！
“可靠吗？人在哪？”陈江河强压激动，谨慎地问道。
“人看着挺实在，不像骗子。他说他姓孙，是给‘上面’跑腿的。”秦红梅说道，“约好了下午三点，在人民公园后门那片小竹林里交易。只让我一个人去，说人多眼杂。”
“一个人去？”陈江河眉头紧锁，“不行！太危险！万一有诈……”
“怕什么！”秦红梅满不在乎，“光天化日，公园里那么多人！他敢怎么样？再说了，老娘也不是吃素的！”她拍了拍鼓囊囊的裤兜，里面似乎藏着什么东西（后来陈江河才知道是半块板砖），“你胳膊不方便，去了反而累赘。你在公园外面找个地方接应我就行！要是看我进去超过半小时没出来，你就……你就报警！”她说到报警时，声音低了下去，显然也知道这事本身就不合法。
陈江河看着秦红梅那副“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架势，又是感动又是担忧。但他也知道，这是目前最可行的方案。他反复叮嘱秦红梅注意安全，看准钱再交货，发现不对立刻撤。
下午两点半，两人提前来到人民公园。公园里游人不少，大多是老人带着孩子，或者年轻情侣。陈江河找了个靠近后门、视线良好的长椅坐下，装作休息，实则全身神经紧绷，眼睛死死盯着后门方向。
秦红梅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服，昂首挺胸，像个真正去赴约的女战士，走进了后门，身影消失在茂密的竹林小径中。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陈江河的心跳如同擂鼓。十分钟……二十分钟……二十五分钟……竹林里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异常的动静传出。陈江河的手心全是汗，几乎要按捺不住冲进去的冲动！
就在他快要绝望的时候，秦红梅的身影终于出现在后门口！她脚步轻快，脸上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笑容，快步朝陈江河走来！
陈江河猛地站起身，迎了上去：“怎么样？没事吧？”
“成了！”秦红梅走到近前，才压低声音，激动得声音都在发颤，她飞快地从怀里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手绢包，塞到陈江河手里，“快！拿着！五百七十五块！一分不少！那孙老头验了券，二话没说就给了钱！还问以后还有没有货！”
陈江河接过那沉甸甸的手绢包，感觉心脏都要跳出胸腔！他强作镇定，拉着秦红梅快步离开公园，直到拐进一条相对僻静的小巷，才背靠着墙，颤抖着手打开手绢包。
崭新或半旧的“大团结”（十元）和“炼钢五元”纸币，整整齐齐码放着，散发着诱人的油墨清香！他飞快地数了一遍：五十七张十元，一张五元，正好五百七十五元！
加上他之前剩下的几十块，此刻他身上的现金，超过了六百五十块！
巨大的财富感瞬间冲垮了所有的疲惫和伤痛！三天！仅仅三天时间！从身无分文、借债四十二块三毛起步，到此刻怀揣六百五十块巨款！这简直如同梦幻！
“发了！陈江河！我们发了！”秦红梅兴奋地抓住陈江河的胳膊，完全忘了他有伤，疼得陈江河龇牙咧嘴，但她毫不在意，眼睛亮得惊人，“六百多块啊！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陈江河也忍不住咧开嘴笑了，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初战告捷的狂喜交织在一起。他抽出六十五块钱（之前说好秦红梅应得的26块加上这次利润97块的四成，约39块，凑整65块），塞到秦红梅手里：“给！红梅姐！你的那份！这次多亏你了！”
秦红梅看着手里厚厚一沓钱，比预想的还多，更是喜笑颜开，毫不客气地揣进兜里：“哈哈！跟着小倒爷有肉吃！以后有这种好事，还叫上姐！”
两人相视而笑，一种共同经历过风险、分享过胜利果实的“战友”情谊在彼此心中悄然滋生。
有了钱，腰杆子立刻硬了起来。两人立刻退掉了那间昂贵的地下旅馆，在离市中心稍远但相对正规的地方，找到一家不需要介绍信（多付了点钱）的集体旅社，开了两间干净的单人房。
安顿好后，陈江河不顾秦红梅的反对，坚持要去医院重新处理一下伤口。省城医院的条件比小镇卫生所好太多，医生仔细检查后，确认骨头没事，但软组织挫伤严重，需要好好静养，又开了更好的消炎药和外敷药膏。
从医院出来，天色已晚。华灯初上，省城的夜景展现出与小城镇截然不同的繁华。霓虹灯（虽然不多）闪烁，国营饭店飘出诱人的饭菜香，街边偶尔能看到推着冰棍车的小贩。
“走！姐请你下馆子！庆祝咱们旗开得胜！”秦红梅豪气地一挥手，指着不远处一家看起来挺气派的“国营新风饭店”。
陈江河看着秦红梅那副“暴发户”的可爱模样，笑着点头。他也确实饿了，需要一顿好的补充体力。
走进饭店，明亮的灯光，洁白的桌布，穿着白制服的服务员，一切都让从小地方来的两人感到新奇和一丝拘谨。秦红梅看着墙上挂着的菜牌和价格，悄悄吐了吐舌头，但还是强作镇定地点了几个硬菜：红烧肉、清蒸鱼、炒时蔬，还要了两瓶橘子汽水。
当热气腾腾、油亮喷香的红烧肉端上桌时，两人都忍不住咽了咽口水。这年头，吃肉对普通人来说还是奢侈的享受。
“开动！”秦红梅一声令下，两人也顾不上形象，大快朵颐起来。肥而不腻的红烧肉，鲜嫩可口的鱼肉，清爽的蔬菜……美味在舌尖炸开，驱散了连日来的疲惫和惊惶。
“真香啊！”秦红梅满足地叹了口气，灌了一大口冰凉的橘子汽水，打了个嗝，毫无淑女形象，“这他娘的才叫生活！”
陈江河也吃得满嘴流油，感受着胃里传来的暖意和满足感。重生以来，这是他第一次真正放松下来，品尝到成功的滋味。他看着对面毫无心机、笑得灿烂的秦红梅，再看看窗外流光溢彩的省城夜景，一个念头在心中越发清晰：这里，才是他大展拳脚的舞台！小镇的恩怨只是起点，省城的广阔天地，蕴藏着无限可能！
“红梅姐，”陈江河放下筷子，眼神变得深邃，“省城这潭水，咱们算是趟进来了。但这五百多块，只是开始。接下来，你有什么想法？”
秦红梅正夹起一块肉，闻言愣了一下：“想法？把钱存银行？或者……再倒腾点别的？”
陈江河摇摇头，压低声音：“存银行利息太低。倒腾国库券，这次是运气好，路子野，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风险太大，而且……”他想起王癞子那怨毒的眼神，“老家的麻烦，还没彻底解决。”
秦红梅也收敛了笑容，点点头：“那你的意思是？”
“我们需要一个更稳妥、更能持续赚钱，而且能快速积累资本的门路。”陈江河的目光扫过饭店里吃饭的客人，扫过窗外来来往往的行人，“你看这省城，人多，需求大，信息流通快。机会肯定比小镇多得多。”
“比如呢？”秦红梅来了兴趣。
“比如……”陈江河沉吟着，脑中飞快闪过前世关于八十年代初的种种商业记忆：服装、电子表、磁带、眼镜……突然，他目光停留在马路对面一家灯火通明、门口站着穿制服门卫、进出的人穿着明显高档许多的商店——友谊商店！
一个大胆而充满诱惑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他的脑海！
“侨汇券！”陈江河几乎脱口而出！
“侨汇券？”秦红梅一脸茫然，“那是什么玩意儿？”
陈江河眼中精光闪烁，凑近秦红梅，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发现金矿般的兴奋：“红梅姐，看到对面那家店了吗？友谊商店！里面卖的都是进口的稀罕货！彩电、冰箱、进口香烟、洋酒、高级布料……但普通人根本进不去！也买不到！需要一种特殊的东西——侨汇券！”
他快速解释着：“侨汇券，是海外华侨寄外汇回来时，国家兑换给他们国内亲属的一种特殊票证！拿着侨汇券，才能进友谊商店买东西！而且里面的东西，比外面黑市便宜很多很多！”
秦红梅听得眼睛越瞪越大：“你的意思是……咱们倒腾这个侨汇券？”
“对！”陈江河用力点头，“省城华侨多，侨汇券肯定有！但很多拿到侨汇券的人，要么不敢去友谊商店（怕露富），要么不需要里面的东西，他们更想要现钱！我们低价收侨汇券，然后……加价卖给那些想买进口货又没门路的人！或者……”他眼中闪过一丝更精明的算计，“我们自己拿着侨汇券进去，把里面的紧俏货买出来，再加价卖到黑市上！这中间的差价，比国库券还要暴利！”
秦红梅倒吸一口凉气！她被陈江河这个大胆而精妙的计划彻底震撼了！倒卖“入场券”和里面的“特权商品”！这思路……简直绝了！
“这……这能行吗？会不会……”秦红梅还是有些犹豫，毕竟这听起来风险更大。
“风险与机遇并存！”陈江河斩钉截铁，“但省城人多，水浑，机会也多！只要我们小心操作，绝对比在老家安全！而且，起步资金我们现在有了！”他拍了拍装着巨款的包，“红梅姐，敢不敢再干一票大的？”
看着陈江河眼中那熟悉的、充满野心和自信的光芒，秦红梅骨子里的冒险基因再次被点燃！她猛地一拍桌子（引得旁边食客侧目）：“干了！老娘豁出去了！跟着你这个小倒爷，吃香的喝辣的！”
两人相视而笑，一种新的、更刺激也更危险的财富游戏，在省城璀璨的霓虹灯下，悄然拉开了序幕。
而此刻，在老家小镇昏暗的拘留室里，王癞子鼻青脸肿（被保卫科“教育”过），眼神怨毒地盯着铁窗外的月光。
“陈江河……秦红梅……你们给老子等着！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等老子出去……不把你们连皮带骨吞了，老子就不姓王！”
月光冰冷，映照着他扭曲的脸庞，如同潜伏在黑暗中的毒蛇。
(第六章完)
下一章预告：侨汇券攻略启动！陈江河与秦红梅如何在省城寻找侨汇券货源？他们又将如何安全地进入壁垒森严的友谊商店？倒卖紧俏进口商品的暴利之路，会一帆风顺吗？神秘的友谊商店里，是否会邂逅新的重要人物？王癞子的阴影，是否已悄然笼罩省城？省城掘金记，高潮迭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