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花期

当阵阵蝉鸣透过枝叶间的缝隙将那小小的湖泊染绿的时候，正是虞美人开放的时候。

这种花是一种艳红色的花，相传是虞姬自刎时溅下的血生根而成，让人不得不怀疑，那热烈的背后究竟是什么。

无论怎样，大自然的法则无法违背。无论人们怎么想，一到了相应的季节，花总是要开的。

这是一株与众不同的虞美人，他自小在湖边生长，生长在隐秘的灌木丛后面，很少有人看到。

正因如此，他的性格变得十分怪异，他无法透过这层灌木丛肆意生长，明明是象征着生命力的东西，在此刻却成为了控制住了他的人生的牢笼。

于是他渐渐的接受了事实，甘愿整日整日坐在这狭小的地方。

纵使他以一些夸张而不切实际的幻想麻痹自己，然而现实是无法陪他一直玩一些无聊闹剧的。

因此，毫不夸张的说，孤独正如同这灌木丛里扯不断的枝叶一样，渐渐的缠上了他的花茎，也就是对于人类来说脖子的部位，窒息感与日俱增，他的恐惧也越发强烈。

不过这样也有好处，那就是不会有人类来采摘，这使他的花期变得很长，延长到了7月多。当同伴纷纷凋落死去的时候，他仍对此一无所知，只是一直开着花。

他不知道自己活了多久了，但是只是一味的数着夕阳从西边落下的次数。每当那不那么温暖的柔和的阳光洒在他的脸上时，他才会感到一丝温情，像是有人专程为他而来一般，他摸着自己的脸，想象着是他人的手轻轻的抚摸着，然后对他说一句“你真好看”。

这就够了。

遗憾的是，夕阳总是落得很快，这也就意味着难熬的夜晚快要开始了。

蛐蛐在草丛里叫着，蝉不息的鸣叫，他们是夜空中的交响乐团。这很美好，但也很残酷。

在这漆黑的夜晚里，虞美人总会抬头从灌木丛枝叶的缝隙里寻找那份点点的繁星。对他而言，这些东西就如同一双双眼睛一般，在嘲笑他。

他害怕的低下头，他讨厌寒冷，更讨厌黑暗。

直到有一天，他看见湖泊上有一朵芙蓉盛开了。

芙蓉像一个孩子一般惊奇的四处看着，可惜的是由于黑暗只能看见一些模糊的影子。

虞美人打算不开口和他说话，即使他一直渴望着有人能跟他讲话，可他孤独习惯了，一时难以与人沟通。

这一天的夜变得格外漫长。

这是无论黑夜有多长，黎明总会到来。

当第二天的晨曦像平常一样映在湖面上的时候，荡不起一丝涟漪，却给他添上了更丰富的颜色。那是世界上所有能想到的美丽与浪漫的结合体，充斥着温柔与美好。

芙蓉醒了，他的花似乎比昨晚的时候开的更艳了些。

当不小心对上视线的那一刻，虞美人下意识地回避着。然而场面并不因此而变得尴尬起来，因为芙蓉很高兴的说：“太好了，还有别人，那我就不孤独了。”

他一时不知道怎么作答，只是慌张地点了点头。

芙蓉好奇地打量着他：“不过这里怎么只有你一朵花啊，难道你也是最早开的吗？”

虞美人十分吃惊，毕竟在他的认知里，所有同伴都活得好好的，什么时候只剩他一个人了。

他不禁颤抖了一下，随即小心翼翼的问道：“你是说……这里只有我一株虞美人了？”

芙蓉感到十分诧异，不过还是配合的点了点头：“是啊，你不知道吗？”

相较于和他人说话的不适应，震惊还是占据了他理智的上风。

不过其实也没差吧，他想。

反正我平时也不跟他们说话，我没有人在意。

芙蓉的表情突然显得惊喜起来：“等一下，你刚刚是说你叫虞美人吗？真是个好听的名字，不过，为什么要叫这个名字呢？”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问他这个问题，于是他迟疑了一下，想要回绝这个问题，只是他无法对这双亮晶晶的正等待着他的回答的眼睛置之不理。

这双眼睛是他见过最美的眼睛，也是见过的唯一一双眼睛，可不必再看其他人的，今天只是一眼，他便已经确定了。

在夏日清晨一个湿润的早晨，虞美人终于有了一份属于他自己的邂逅，那是夏天的第一朵水芙蓉。

于是他白天与芙蓉一起聊天，他很想离他再近一点，再近一点点就好。

可惜那平日里无比美好的湖水，也在此刻变成了一堵无形的屏障。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每天早晨醒来的时候，虞美人觉得芙蓉每天都离他近了一点。

于是他对于夕阳不再那么执着了，只是对于黑夜还有点怕。每当夜幕降临的时候，他像往常一样蜷起手脚准备入眠的时候也没像以前那么不安。这一切的根源，都是由于他知道了这个世界上还有人爱他。

他多么希望这不是自作多情。他又害怕，害怕其他水芙蓉开了之后那个他会抛弃他，所以每当从睡梦中惊醒时，他的第一反应永远是去寻找芙蓉。他太害怕失去了。

要是这个时候真的到了，那他也无法挽留，他的花期再长也只不过两三个月，顶多只有半个月的时间了，而芙蓉的花期还长着。

他最后能数着夕阳落下的日子已经不多了。

当夜晚降临的时候，他开始感到愈发寒冷起来。一想到死亡，他就浑身战栗。

夏日的阳光热烈而张扬，随着风一起洋洋洒洒的去往每个地方。天好蓝啊，我怎么以前没发现呢？

其他的水芙蓉也渐渐的开了起来，他们明艳而纯净，像玉龙雪山上千年不化的雪，又像是美人被掐痛后泛起粉色的皮肤。

但是虞美人仍能一眼就看出那朵属于他的芙蓉，也是离他最近的那朵。

再近一点，再近一点吧。

至少在这段日子里，已经缠上了他的脖颈的藤蔓般的孤独已经悄然褪去，窒息感正在渐渐消失。但突然发现死亡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这种渐渐消亡的感受，比那种窒息感舒服的多。

芙蓉整日整日的在水上浮着，像坐着一艘小船，一艘永远也无法下去的小船。

虞美人猛然意识到，自由对于植物来说根本就不存在。就算是新开的芙蓉，也只能永远的拘束于这小小的湖泊之中，直至枯萎，那脆而褐色的花瓣才能在湖面上自由飘荡。

芙蓉总是说他真想看看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他说他想看见更多的花，不同品种的花，夜上看见更多的景色，更广阔的蓝天。

虞美人，是他见过的唯一一朵与众不同的花。

正因如此，在煎熬之中，虞美人仍为自己找到了一丝安慰，这样也好，至少能保证芙蓉见不到比他更美的花，是不是……也就不会忘记他。

夏日的蝉鸣带着风的喧嚣，绿意笼罩了大地，虞美人贪婪的嗅着新鲜的空气。芙蓉开的更大更美了。

渐渐的，当虞美人低头的时候，他看见了枯萎了部分的自己。他看见他的叶子有一部分已经开始变黄了，花瓣也蜷曲了起来。

芙蓉很快的注意到了，不过他似乎毫不在意：“怎么了吗？”

虞美人感到有些诧异，但也并没有说什么，只是默默的摇了摇头。

他在心里默默祈祷，希望芙蓉看不见他的枯萎。他将那些发黄的叶子和花瓣藏在身后。

但是大自然是残酷的，不会因为一段颇为异样的感情而停止生命的流逝。那一抹夏日的艳红将要悄然褪去，他知道秋天快到了。

他本来就不该属于秋天，纵使他很想看看秋天的一切有什么不同，可是他的身体已经不允许好奇了。

虞美人不擅长说话，他多次开口想让芙蓉替他看看秋天，但是最终还是没能说出口。

这个话题还是太伤感了，他又陷入了纠结与惆怅之中。

当他每天被刺眼的阳光唤醒的时候，他总能第一眼对上芙蓉的眼睛，多么美丽，多么灵动。属于他的日子不再孤独。当夕阳西下，最后一抹晚霞也消逝的时候，他不再惧怕黑暗。

芙蓉已经离他很近了，不过虞美人在岸上，而他在水里。这无法改变。

但是当黑夜来临的时候，虞美人也能在星光的照耀下看清芙蓉的脸了，他感到十分安心。

他知道自己永远也触碰不到那个人，但他觉得足够了。

他的身体已经失去了最后一点力气，摇摇欲坠。

于是在一天的夜里，他最后一片花瓣也已凋零了。虞美人到了生命的尽头。

他看了看天，都是一双双小眼睛似的星星，不过在如今看来他们也没那么讨厌了。这已经是他过的不知道第几个夜晚了，芙蓉他出现早已打破了他的生活规律，他再也没有数过黄昏。

还是夏天吗，我好想看看秋天啊……秋天，会更美吗？

在第二天清晨的时候，芙蓉像往常一样向他问好，然而虞美人已经再也不会回复了。

芙蓉感到惊人的平静，他从来不孤独，但是如今虞美人的逝去让他失去了生命里的唯一一抹艳红色。

天真的虞美人真的以为他看不出来吗？芙蓉早就看出来了他的痛苦与窘迫，但是他不愿说出来。

因为这一切，都注定了要发生。他无法阻止，也无法指出残忍的事实。他只是珍惜。

直到到了夜里，痛苦才渐渐的弥漫上了他的心头。他近乎麻木的蜷缩在湖面上，感受着水的冰冷。真奇怪，这个夜晚，真的好冷，冷到他说不出话来。

他不会流泪，没有一种花是会流泪的。痛苦无法用眼泪发泄，只能一点一点的积在心头，最后随着时光一点一点的消逝。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个月。芙蓉早谢了，比其他同伴都早。

他觉得这样很正常，他丝毫不觉得是别的什么问题。他开的早，也谢得早，这再正常不过了。

如果不是因为他开的早，他也不会遇见虞美人，一朵藏在灌木丛中的怪人，却能够染红他的一整个生命。

秋天的黄昏很安静，太安静了，让他难以忍受。这个时候他倒希望蝉叫起来了。

芙蓉静静的漂浮在水面上，回想着他的一生。

他的花瓣已经凋零，漂浮在了水面上。有一片花瓣，向着岸边飘去。

在死亡之后，芙蓉终于逃离了湖的禁锢，他如愿以偿的上了岸，在那里等待着他的，是枯萎了很久的虞美人。

其他的芙蓉照常开着，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虞美人从来都没有意识到，他枯萎的那一天，这是秋天开始的第一天。

花瓣腐烂在了一起，融进泥土里，成为了大地的一部分。

他们安静的沉睡着，再也不会发出什么声音了。而这，就是世间万物的归宿。

或许，我们明年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