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1章 发梢卷着心事(4)
四
“他冲进来……一把抓住我的手腕……他的手……像烧红的铁钳子……烫得我骨头都痛!”石月亮猛地倒抽一口冷气,身体下意识地向后缩去,仿佛那只滚烫的血手又出现在眼前,紧紧攥住了她,“他拽着我……往外跑……跌跌撞撞……跑得肺像破了的风箱……”她大口喘着气,每一个喘息都撕心裂肺,“他在风里……声音都劈了……喊……‘我把石虎……和他那个傻种儿子……杀了!都……都杀了!’”
她突然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哭,不是刚才那种沉溺悲伤的低泣,而是源于彻底摧毁、世界末日降临的极度恐惧和崩溃。她猛地抽回一只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牙齿不受控制地叩击着手背,发出咯咯的轻响,想把那灭顶的回声彻底堵死在喉咙里,眼泪如同滚烫的熔岩奔流。
“啊——!我好害怕呀!王姐!好害怕!”她在泪水和无法抑制的颤抖中断续哀鸣,“杀人……我知道杀人要偿命!要……要枪毙的!可我……可我真的……好害怕……”巨大的恐惧淹没了一切,包括那个瞬间其他可能的反应。她就像一根被狂风摧折的小草,只剩下本能的逃避,“我不敢甩开……就……就那么跟着……死命地跑……往黑暗最深的东山里跑……”
这叙述像破旧风箱般嘶哑急促,伴随着身体失控的痉挛和呜咽,汗水濡湿了她鬓角的碎发。王梅听得心头发颤,仿佛也被那夜黑沉的绝望和恐惧攫住了咽喉,血液都有些凝固。那小县城边缘无星无月的山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两人亡命奔逃的踉跄身影、风中飘散不散的血腥味……一股脑儿挤压过来,让她喘不过气。
“……翻…翻过那道山梁……那边…就是邻省的地界……”石月亮的哭声渐渐变成巨大的抽噎,肩膀剧烈耸动,喉咙里发出风穿过破洞般的嗬嗬声,“阿木……说到了……就没事……”她猛地吸着气,试图把破碎的气息重新拼凑起来,“可我……没用了……”泪水滚烫地落下,“我这不争气的身子……腿早软得像烂面条……脚……踩在石砬子上……狠狠地……崴了……”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积蓄力气描述那彻底断送希望的一刻。
“走不了半步了……一步也挪不动……骨头像是被敲碎了……”石月亮用力捶打自己那只崴了的脚踝,痛苦地弯下腰去。
王梅看着眼前这单薄身影几近崩溃的模样,胸口沉重得像压了块巨石。她想起在办公室翻看卷宗时,那些现场照片所记录的混乱不堪,还有老乡对阿木倔强偏执性格的描述。她深吸一口气,让冰凉的空气沉入肺腑,试图稳住声线里那丝不受控制的微颤。
“山下……”石月亮的声音像是从另一个世界飘来,带着空洞的回响,“山下……到处是火把……狗叫声……还有……锣!”她抬起头,泪眼朦胧,脸上是死寂的绝望,“我知道……全村人……在抓……抓阿木……”
那一刻的抉择如同分水岭,决定了两个人的命运走向。
“我不想……连累他!”她突然斩钉截铁地吐出这句,眼里闪过一道被逼到绝境才有的微弱狠光,却又瞬间被浓重的绝望淹没,“我让他……快跑!快!”声音嘶哑撕裂,“我把他……用力往前推……我说,‘走啊!快走!别管我!’”
王梅的心跟着那“推”的动作猛地一沉。石月亮的脸上交织着极其复杂的神情——极度的恐惧、无法割舍的依恋、绝望的逼迫……最后混合成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这清醒背后藏着深渊般的苦海。王梅甚至能看见石月亮心底那片死灰之地。她用力咽下喉头的滞涩,低声问:“村里人找到你了?”
“找到了……”石月亮的头深深埋进膝盖里,声音闷闷的,带着万念俱灰后的虚脱,“我那时……像破布袋一样倒在荆棘棵子里……浑身刮烂了……”她的身体微微抽搐了一下,像是在重温那种被拖拽而起的粗暴,“几个人……架起来……问阿木……‘那凶犯跑哪了?’”她把脸埋在膝盖上,声音越来越小,“我没出声……咬破了嘴唇……咬了一嘴的铁锈味……”她缓缓抬起头,脸上是死灰般的平静,瞳孔里只剩下最后一簇微弱的、执拗的光,“王姐……我……我真的……谁也没告诉!”
王梅屏住了呼吸。这一闪而逝的光里,藏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守护本能。这本能被巨大的恐惧和愧疚包裹着,却始终未曾熄灭。这束微光,成了唯一能点燃希望的火种。王梅感觉手上石月亮紧握的力道松懈了些,不再是垂死的紧攥,反而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那后来呢?你怎么……离开的?”
石月亮疲惫不堪地抹了一下湿漉漉的脸颊:“村子……待不住了。石虎的兄弟……还有那些收债的混混……没日没夜在我家院墙外闹……泼脏水……丢死鸡……夜里往门上扔石头……爹妈也怕护不住我,用家里最后一点体己……连夜打发我走……”她的声音轻飘飘的,“我就出来了……打工……”
一阵长久的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沉重得能听到彼此清晰的心跳。
“这些年……每次寄钱回去……信里总说家里一切都好,叫我别担心……”石月亮的声音空洞而迷茫,“他们……从来没人提过……后来到底怎样……石虎父子……”她的话语在这里断了,如同行至悬崖边缘,眼神像熄灭的烛火,残留着最后一点微弱的疑问灰烬。
王梅知道到了那个瞬间。那至关重要的几个字就在舌尖滚动。她的身体不自觉绷紧了些,握着石月亮的手用力收紧,仿佛要将力量和实情一同灌注进去,清晰缓慢地,一字一顿地:
“小石,你要记住。石虎——父子,他们没有死。”
“什……?”石月亮猛地抬起头,动作快得像被电击到,那双刚刚还盛满死寂的眼睛骤然睁大到了极限,惊骇绝伦地瞪着王梅。那片死灰之地像是遭遇了十二级地震,所有凝固的痛苦和绝望被震得支离破碎,露出底下深不见底的震愕沟壑。眼底最深处的、凝固了太久的寒冰,瞬间炸开无数道深刻的裂隙。她僵在那里,如同被定格的木偶,嘴唇微张,喉咙艰难地滑动着,那震惊太过剧烈,甚至暂时压倒了其他所有的情绪,只剩下纯粹的、颠覆认知的冲击。血液似乎在这一刻猛地冲上头顶,将她的脸烧得通红,连耳朵都红得剔透。
王梅毫不闪避地迎接着这巨大冲击下的目光风暴,她的眼神专注而沉静,带着职业赋予的穿透性力量。她需要石月亮清楚地看到自己话语里的坚定:“他们受了伤,很重,是阿木下的手没错,”她语速平稳,不容置疑,每一个字都像小锤敲在砧上,“但是!没有死!命都保住了。这案子……定性都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