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6章 箫声识美
天又下雪了。这该死的鬼天气,雪刚停了没几天,又没完没了地下起来。颜文吕病了好几天了,每到这种飘雪的季节,他的寒症就要发作几次。
胤堂不在,照顾颜文吕,就是飞雪的全责。每日端汤送药,衣食茶水,从不间断。对颜文吕,飞雪完全把他当作自己的亲生父亲一样。颜老住的小院外,就是那株绿萼梅。前些日子刚开了一些花,这次所有的花苞都盛开了,当真美极了!花香馥郁,雪花飘飞,让人赏心悦目。飞雪伸出手去,接住了几片雪花。还没等雪化,忽而几朵梅花瓣也落在手心。纯白映着淡绿,淡绿掩着黄蕊,煞是好看!飞雪从腰间取出那支玉箫,站在廊下吹起了箫曲《独钓寒江雪》。
空灵的箫声,淡然的意境,让进府探病的太子挪不动脚。
自从上次在含情殿外听到了极美的琴声,太子便像着了魔,隔三岔五就来楚王府探病。说是探病,其实也是借口。但太子来了好多次,始终没有见到含情殿真主。这次他刚跨上月来轩的台阶,就听到了时断时续的箫声。他放眼望去,空旷的王府庭院,并没有见到什么人。他干脆冒雪寻找起来。循着箫声,他远远看见廊下一女子,披着一件雪白色的裹衣,手执玉箫,悠悠地吹着。绿萼梅下,她的纯白与这飘零的雪花浑然一体,恍若无色。他看呆了。
“南国有佳人,容华若桃李。”他情不自禁地吟起诗来。
许久许久,他才抬起脚,顺着回廊走过去。近了,他才惊奇地发现,吹箫女子不是别人,正是他念念不忘的绿烟姑娘。她的脸庞干净纯洁,目光轻柔如水。她的箫声哀婉动听,似春鸟鸣啭、似清泉流淌、似空谷绝音、似眉间花落……他不得不感叹缘分的奇妙!时隔一年,他又见到了令他朝思暮想的人。
近了,更近了……她乌黑的长发上沾染了零星的雪和梅,真正的是云鬓花颜。
“绿烟姑娘……”他失声喊出。
飞雪听见有人说话,停止了吹箫。她回眸看着来人。是他?!飞雪记忆里有过这个人的模样,他曾经想为自己取名叫紫云。
“见过太子殿下!”飞雪施了个礼。
“快免礼!你还记得我?”太子箭步上前,欣喜若狂。“真是太好了!我终于又见到你了,你知不知道,我多想再见到你……”
太子的一番唐突之词,让飞雪花容失色。太子也意识到自己过于表露内心了。
“对了,绿烟姑娘,你怎么会在六弟府上?你不是公主府的丫鬟吗?”
自己始终是没有名分的,如果贸然说出自己与王爷的关系,会损害王爷的名声。“请恕小女子隐瞒之罪!我并非公主的丫鬟,是公主喜欢听我弹琴,让我在府里住过一段时间。后来,王爷欣赏我的歌声,便要我入了王府,我只是王府的歌伎。”思之再三,飞雪还是决定瞒下与楚王这一层关系。她不知道,就这一句话,便成了她苦难的源头。
“原来是这样!”太子沉浸在见面的喜悦之中,不疑有他。“你可害苦了我!”
飞雪不明太子所指。
“后来我去静川那找过你,我找遍了所有的丫鬟,很可惜,却没再有见过你。我还失落了好一阵子呢!”那段过往,太子至今不想再去回忆。
飞雪不明白太子找她做什么,可理智告诉她,太子八成对自己有好感。她不想节外生枝,也不敢与太子有过多接触。“对不起,殿下!”飞雪再次施礼。“我爹病着呢,我得回去照顾他,失陪了。”
说完,飞雪进屋去了。太子吃了闭门羹,竟一点也不生气。今日得见,总算额外之喜。他踏着轻快的步子,留下一路咯吱咯吱的脚窝。
进了月来轩,他心情好极了,对着毓冉也是笑嘻嘻的。
“二表哥今日心情不错啊!”连毓冉都沾染了他的喜气。
“那当然!心情好极了!”太子将补品放置一边,一屁股坐在毓冉床边,眉欢眼笑的。
“你知道吗?我今日遇见了绿烟姑娘!”
“前几天你不是还说,没有找到她吗?怎么,菩萨显灵了?你这么快就找到了?”毓冉简直不敢相信,这戏剧性的一幕居然发生的这么真实。
“是啊!你说巧不巧……”紫竹沏上茶来,太子品了一口,直言好香的茶!
“回回来,都是这茶,偏就今日香啦?”毓冉挖苦道。“果然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啊!”
“你怎么说都成。”太子也懒得和她计较。“你知不知道绿烟姑娘她爹什么病?”
“她爹?我不认识你说的这个绿烟,怎么知道她爹什么病?”
“你怎么会不认识,她可是你府上的人啊!”太子以为她病傻了。
“你说她住在王府?不可能啊?府里并没有叫绿烟的人哪!”
“她弹得一手好琴,箫也吹得特别好,她爹也住在王府,就是院中那棵梅树后面的屋子。”
毓冉终于懂了,原来是颜飞雪。她还真是狐狸精转世,先是缠着王爷,现在又搭上了太子。毓冉气不打一处来,恨透了她。“是她呀!我当是哪个天仙似的女人迷了你的心窍!她根本不叫绿烟,她叫颜飞雪!”
“颜—飞—雪?”太子总算知道了她的真名。“真是人如其名,雪肤花貌、冰肌玉颜。我听说,她是楚王府的歌伎,想必歌舞一定了得。改日,我可得好好见识一下。”
“你就这么喜欢她?”毓冉气得白了脸,一连咳嗽了好几声。
“那当然!你可知,我第一眼见到她,就喜欢上了她。就是她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气韵吸引了我。”
毓冉觉得太子对飞雪近乎痴迷了。那股子热情劲就像当初王爷一般。为什么跟自己有关的男人都抵挡不了颜飞雪那张妩媚的脸?为什么这么多男人愿意围着她转?而自己却愁病相煎,红颜老旧,落到无人问津的下场?这太不公平了!突然,她觉得自己有了报仇的机会……
“既然二表哥这么喜欢她,我就做回主,把她送给你好了!”此语一出,惊煞了立在一侧的紫竹。
“王妃?!”紫竹连连摆手,表示极大的不妥。
毓冉瞪了紫竹一眼,没有理会。
“表妹此话当真?你……你果真做得了主?”太子兴奋得手舞足蹈,简直要升天。
“我是楚王妃,这个大宅子里的一切,都是我说了算,岂能做不了主?她不过是王府的歌伎,说穿了,她只是王府的一个下人。我想把她送给谁,就送给谁。”毓冉已经被仇恨冲昏了头脑,只要能报复了飞雪,她在所不惜。
太子浑身像触电一样,只觉自己飘飘似仙了。一瞬间,他脑子里空白了。“那真是太好了!表妹,你真是我的福星!”太子抓着毓冉,一顿猛摇。
紫竹不停地给毓冉使眼色,让她不要这么冲动。奈何毓冉铁了心要这么做,根本不正眼瞧紫竹。“那么,我什么时候接她过府?”太子激动得语无伦次,摩拳擦掌。“明天?会不会太快了点……她爹如今还在病中,怎么也得等她爹大好了才行!从明天起,我让林升多送点补品来,希望她爹的病赶快好起来……不行,明天我把太医院的太医全部宣来,一起给她爹治病,这样好得才快些!”
看着太子乐不可支的样子,紫竹知道此事已无可挽回。
太子走后,紫竹霍然一跪,为飞雪求情。
“王妃,你怎么能这么做呢?颜姑娘已经是王爷的人了,还曾怀过王爷的骨肉,岂能再将她送给别人?如今王爷出征在外,不在府中,倘若王爷得胜而回,知道颜姑娘被您送给了太子殿下,他该有多么震怒,多么伤心啊!你忍心割掉他生命里唯一的快乐,让他痛不欲生吗?”
“他都不让我好过,我凭什么让他那么快乐?颜飞雪这个贱人,居然伪造王爷的家信,把我生命里最后一点自尊都践踏在脚底!还有你,居然联合她来欺骗我!”毓冉还在为那封家书生气。
“王妃,你误会了!”紫竹眼见事情穿帮,只好招了。“那晚你昏过去了,颜姑娘拼了命地救你,才把你从鬼门关拉了回来。她怕你不再有活下去的信心,这才想了这个办法,模仿王爷笔迹,给您写了那封家书。她并没有恶意,只是希望您有王爷的信念撑着,不要倒下去……”
“你还敢这么说!”毓冉气得直打哆嗦,止不住的咳嗽起来,帕子上呕出了一大滩血。她总是这个样子,一咳嗽就会吐血。明明太医嘱托不能生气,偏偏事事不顺心、不如意。她重重地喘着粗气,仿佛历经了一场大劫。“七年前,我败给了宁安;如今,我又败给了颜飞雪,我得不到王爷的心,也得不到他的人,我连见他一面都是奢侈的想法……我除了仅有的骄傲和自尊,我一无所有啊!现在,你联合外人,把我仅剩的一点尊严全部挖走,就是把我往坟墓里推呀!我如果不报这个仇,我死不瞑目啊!我不管王爷回来会怎样,反正我什么都没有了,只剩烂命一条。如果王爷盛怒难止,我这条命,他拿走便是……还有,告诉府里所有下人,不准乱说话,颜飞雪就是王府的歌伎,跟王爷没有任何关系,听到没有!”毓冉把带血的帕子随手丢进身旁的火炉,躺下睡觉了。
毓冉已经疯了,这是紫竹的第一感觉。她不知道该怎么劝王妃收回成命,王妃那里似乎也泼不进去什么了。她火急火燎地跑向含情殿,敲了半天,也没有人来开门。狂乱的敲门声,惊动了隔壁的丽芸。
“丽芸,知不知道颜姑娘去哪了?”
“颜老爷病了,姑娘想必在偏院伺候呢!”
“对对对,你瞧我都急糊涂了。”她猛敲自己脑门。
“什么事啊,是不是王妃的病?”丽芸以为毓冉又不好了,不禁跟着她一块紧张起来。
“出大事了!”紫竹来不及解释了,和丽芸一起跑向偏院。
紫竹顾不得病中的颜老,闯进门去,扑通一声跪倒在飞雪面前。飞雪正端着药碗给颜老喂药。
“颜姑娘,不好了,你快想想办法吧,王妃她……她……”紫竹难以开口,竟结巴起来。
“王妃她怎么了?”飞雪站起身来,见紫竹面色惨然,俨然一副大祸临头的样子,也有些慌了。
“她竟然把你送给太子殿下了……”
“什么?”飞雪只觉眼前有个响雷在炸开,手里的药碗也惊落在地。丽芸觉得很不可思议,楚王妃怎么能这么做呢!颜老也被这个消息震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怎么会这样?”飞雪眼前一黑,滑出两行委屈的泪水,瘫坐在床边。丽芸手快,赶紧扶住她。“她有什么权力这么做?我已经是王爷的人了,不是一件礼物,也不是阿猫阿狗,她怎么可以罔顾王爷的感受,随意将我送予他人?”飞雪脑子里繁乱如麻,不相信毓冉会这么恶毒。
“是啊,就算要送,最起码也要征得人家的同意吧,王妃也太过分,太狠心了!”丽芸从来没有这么气愤过。
“眼下该怎么办呢?”紫竹害怕此事一旦成行,楚王雷霆震怒是免不了的,到时候受罪的还是王妃。“太子说等颜老爷病体康复再接姑娘过府,想必还能拖个十天八天的,大家赶快想想办法,看看怎么才能躲过这一劫呢?”
“我不明白,这事跟太子怎么扯上关系的?”飞雪不清楚个中原委。
“最近一段时间,太子殿下经常来探望王妃。我也经常瞧见太子殿下站在含情殿外,我不知道他想干什么。但我觉得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直到那日,他跟王妃提起,一直喜欢一个叫绿烟的姑娘。不曾想,绿烟就是姑娘你呀!”
原来如此!飞雪懂了,情愫伊始,源自那日的偶遇,并非今日之过。
“我去找公主和荣大人来,人多力量大,总会想到办法的。”丽芸举步要走。
“等等……”飞雪拉住她。“先别去,让我想想……”飞雪要理一理这团乱麻。
颜文吕深知此事事关重大,他对紫竹说:“紫竹姑娘,谢谢你来报信!你先回去吧,免得王妃找不到你,再怀疑你偏帮外人就不好了。”
紫竹只好先回去。
“飞雪,你怎么想的?”颜文吕心疼女儿,好不容易找到了一生归宿,却又横生枝节。人生总是崎岖坎坷、不得圆满。
“这就是我的命啊!飘零半生……入将军府,出将军府;入公主府,出公主府;入楚王府,出楚王府;入太子府……”飞雪浑浑噩噩的,痛楚极了。
“姑娘,你不能认命啊!你要奋起反抗,你要守住和王爷在一起的信念哪!”
“我反抗,我据理力争,我和楚王妃撕破脸,我和太子对着干,然后呢?”
“然后?”丽芸接不住了。
“然后我和王爷还可以在一起,无忧无虑。但我们也彻底得罪太子了。得罪他有什么好?他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来日登上帝位,他就是皇上。他想报仇,只要一句话,王爷身家性命不保,整个楚王府也是覆巢之下。我不能冒这个险,不能……”飞雪已经想这么深远了。
“是啊,是我想得浅了……”丽芸也慌了神,“那该怎么办呢?要不让公主去给太子殿下说说,说你不愿意,他们是亲兄妹,说起话来总是百无禁忌的!”
“我一个不愿意,我爹和我哥就要人头落地了。”颜文吕心里一惊。当年他爹得罪永乐皇帝的那一幕又在眼前上演。“飞雪,你要慎重做决定啊!别忘了你的祖辈是怎么死的!”
祖辈?颜文吕自然说的是颜乐康因对前朝忠贞,而不容于永乐帝,最后落得满门抄斩的结局,却让飞雪想到了自己的爹娘。爹娘的感情虽是情比金坚,下场却凄惨悲壮,无疑也是见罪于皇帝。这么多前车之鉴,死死地拿住了飞雪最后一点抗争之心。
“这既然是我的命,我只好认了……”飞雪已是泪人。
丽芸也心痛落泪。
“王爷也真是命苦!七年前,宁安公主被迫远嫁蛮荒,与王爷中道分离;如今,姑娘也要离王爷而去,昔日有情人再见却是叔嫂。可怜的王爷,还在战场拼死搏杀,毫不知情……等到他回来,却已人去楼空,王爷一定会疯的……”
“要不我一直拖着病,拖到王爷打仗回来,你们好歹也见上一面。你就这么走了,难保王爷有什么误会,不是更增加对方的痛苦吗?”颜文吕说得也是。
“见面有什么用啊?已是无法改变的事实。”飞雪心痛到极致,泪也流不出来了。“不过是增添彼此的不舍而已……我宁愿他误会,让他以为我是一个水性杨花,耐不住寂寞,故意搭上太子的那种人也好,省得他对太子心生怨恨,将来麻烦不断……”
丽芸替飞雪不值,好好的,却被棒打鸳鸯。她摸着飞雪耳畔的一缕头发,疼惜地对着她看了又看。飞雪绷不住了,抱着丽芸痛哭了一场。
经过几天的调养,楚王和宋祺的伤已好得差不多了。周慧指示大家:明天一早,与东乡王决一死战。
夜里又下起了雪。今日是十二月二十八,转眼今年已过也。如果战事顺利,还能赶在除夕前回京。离别家乡已足足两月,每一天每一夜都是度日如年。他还不知道王府里已经天翻地覆,还在幻想着回京后与飞雪见面的情景。
天顺七年十二月二十九,大雪依旧飘飞。
两军对峙,气贯长虹。
这一战,打得昏天黑地。战场上,狼烟滚滚。雪地里,尸骨横陈。两军厮杀,喊声震天。东乡族叛军虽然身强体壮,但是明军毕竟人多,很快,明军就占了上风。东乡王脚跨战马,与楚王一决雌雄。楚王手握长枪,毫无惧色。
“潘寿坤,你真是不知好歹!我大明朝自问没有亏待你,你为什么要反?”楚王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了,在生死一搏前,他有些话还是要跟潘寿坤讲明的。
“事到如今,你还敢说没有亏待?”潘寿坤也不是吃素的。“七年前,你们将宁安嫁给我,不就是害怕我反你们吗?没想到我潘寿坤居然中了你们的美人计!自以为天朝待我不薄,肯将如花似玉的公主嫁给我,可我上当了!宁安虽嫁给我,却没有一天的真心欢颜,只怕她日思夜想的情郎……都是你吧!我吃了这么大的亏,谁来弥补我这七年的损失?!”
“宁安嫁给你的时候,本王也是忍痛割爱……我们都有自己的不得已,你有损失,难道本王就没有吗?她嫁给你,自然是希望双方不要再起干戈,如今你却糟蹋了她的一片心意,你对得起她吗?”
“是她先对不起我!你们旧情复燃,联手羞辱我,让我成为东乡族万世笑柄,这个仇,我是非报不可!朱见洵,来吧,你我之间,注定有一个人要倒下!”潘寿坤手执双剑,向楚王挑衅。
楚王扬鞭策马,与潘寿坤交起手来。宋祺怕东乡王耍诈,寸步不离地翼避楚王。潘寿坤是异族,天生勇猛神力,楚王几乎不是他的对手。眼见楚王要吃暗亏,宋祺顾不得江湖道义,挽弓上箭,射穿了潘寿坤的手臂。潘寿坤手臂挂伤,腕力欠劲,手里的兵器也被楚王的长枪打落。楚王举起长枪,狠抽了潘寿坤一枪,潘寿坤落马。等他回身想着做最后挣扎时,却被楚王的长枪抵住了脖子。其余东乡族的残兵败将,均已被周慧大军控制住了。
楚王居高临下,潘寿坤虽是手下败将,却依旧面不改色,仰首向天。
“朱见洵,你赢了!”潘寿坤眼神坚毅。
“这场仗,本王一定会赢!”楚王斩钉截铁地说。
大雪细密地落在他脸上。“没想到,情场上我败给了你;战场上,我一样输给了你!老天爷真是不公啊……其实,我应该向你道歉。我霸占了宁安七年,把她生命里最好的青春年华都摧毁了。我早就应该把她还给你的……”
楚王泪盈盈地,心底有一些动容。“不,她是你的妻子,她嫁给了你,还给你生了孩子。我想,在她内心深处她还是爱你的……”
潘寿坤微露喜色。
“爱这个字,太沉重了……我宁愿她恨我!”潘寿坤眼底也有清亮的泪光。
“都过去了,爱与恨都不重要了……你叛我大明,本王是一定要将你押解回京的。你是生是死,都交由父皇定夺吧!”
“朱见洵,你可不可以答应我一件事?在我东乡族的族墓里,有宁安的衣冠冢。待我死后,希望你能将我与宁安的衣冠合葬。我这一生,都不曾得到她;但愿我死了,能与她长眠地下……”
听潘寿坤的意思,他是不想回京了。日暮乡关、热土难离,何况是生他养他的故土一抔。回京,他尚有生还的契机……父皇看在宁安和阿伦达的薄面,会放他一马,终身幽禁是免不了的。可与人为奴,怎比自在为王!死,也许是最好的解脱。想到死字,楚王心有不忍了:他到底是宁安的丈夫。宁安已经身故,潘寿坤再一死,阿伦达就成了孤儿……
“朱见洵,你答应我!”潘寿坤命令道。
楚王还是心软。“答应我!”潘寿坤略带祈求又喊了一声。
“好!”楚王心一横,清脆地喊出口。
“谢了!”潘寿坤一笑泯恩仇。他右手抓住抵在颈部的枪锋,用力地划破了自己的咽喉。鲜血喷溅在雪地里。
在场的将士们都震惊了,楚王也被这场面震撼了。成王败寇,无惧生死。当年西楚霸王项羽,面对汉军的重重包围,毅然决然地自刎身死,何其悲壮!楚王遵从潘寿坤的临死请求,把他和宁安的衣冠合葬,并为其立碑。
楚王站在墓前,沉痛哀悼他故去的恋人:“宁安,这辈子终是六哥对不住你!我的移情别恋害死了你,我带领着大军杀了你的丈夫,让你的儿子变成了孤儿……我把你生存了七年的地方变成了战场,鲜血染红了你踩过的土地……下辈子,你不要再等六哥了,希望你和你的丈夫、儿子在一个有花有草的地方生活……”楚王深深地鞠了一躬,离开了墓地。
他来到潘寿坤的寝宫,阿伦达还没有找到,他只希望阿伦达还平安地活着。寝宫的大殿被洗劫一空,地上一片狼藉:潘寿坤的座椅被砸得稀烂,黄色的帷幔也被撕扯得粉碎,横七竖八的尸体下掩埋着散落的金银珠宝,想必这里发生过一番激烈的抢夺。不知是谁还放了一把火,烧着了宫殿里的顶梁柱。劈里啪啦的火头肆无忌惮地蔓延着,用不了多久,这里就会化为灰烬。
周慧在收拾乱局,主持东乡族内部事务。楚王没有心思管这些,他只想尽快找到阿伦达。他挨个房间找,就是没发现阿伦达的小身影。就在他准备去别处找的时候,他隐约听见了孩子的哭声。
“阿伦达,是你吗?阿伦达……”楚王轻声喊着阿伦达的名字。
香桌后面探出了一个小脑袋,果然是阿伦达。想是外面大殿上的撕扯声吓坏了孩子,才躲到香桌后面去的。
楚王抱起阿伦达,擦掉挂在他脸蛋上的泪珠。“阿伦达,你看着我,你还记得我是谁吗?”
阿伦达擦了擦眼泪,大大的眼睛里布满了恐惧。昔日,宁安曾指引阿伦达拜见过楚王。他记起来了。“你是舅舅?!”
“是,我是舅舅。你还记得我……”楚王热切地把他揽在怀中,抚摸着阿伦达的小脑袋,这是宁安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舅舅,我安爹呢?他说他去给安娘报仇,要我在这等着,可他一直没有回来。”阿伦达小小勇士,极力忍着眼泪不流出来。
“你安爹……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他让舅舅来接你回家。”楚王也被这小家伙惹出了热泪。他的眼睛很有灵气,眉宇间英气勃勃,完全就是宁安和潘寿坤的结合体。
“舅舅是带我去找安爹吗?”
“是啊。你都六岁了,是个小大人了,以后要坚强一点,做个勇敢的男子汉,好不好?”
“好!”他替楚王擦了擦眼泪。“安娘说,男子汉不能哭!我是男子汉,我不哭!你也是男子汉,你也不能哭!”
楚王艰难地挤出一丝笑意,揉了揉他的头发。
“安爹是不是死了?”阿伦达突然问道。
“谁告诉你的?”楚王惊诧极了。
“是你呀!你说安爹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安娘死的时候,安爹也说安娘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为什么人死了,都要去很远的地方?他们是不是不要我了?”
楚王心都碎了。他抱紧阿伦达,泪水再度爬满了脸庞。
“舅舅带你回京吧,让你在那里无忧无虑地长大,慢慢忘掉这些痛苦的记忆。”
裂沟一役的捷报传回京中,朱祁镇龙颜大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