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鹮的遗言(译文纪实)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2

今天收集到二十二枚粪便,其中一大半尚未完全干燥。春雄推测,未干的是刚刚排泄的,其余可能是昨天傍晚时分,朱鹮在飞行过程中排泄的。

拾粪完毕,春雄右手拿勺,左手拎相纸袋,走回放背包的地方,开始收拾工具。背包里有一台装有300毫米长焦镜头的相机,春雄有时不用望远镜,而用它进行拍摄。

“佐藤老师,早上好!”春雄正在收拾,听到身后有人叫自己。这个声音并不陌生,它来自这间农具屋的主人,一位年老的农夫。割完稻子,他正要去山脚的果园修剪柿子树。

春雄摘下绑着树枝的帽子,转身回应。现在是早上7点整。

“今天见着朱鹮了吧,春雄老师。”农夫见春雄神采奕奕,微笑道。

农夫比一米六五的春雄还矮些,春雄把脸凑向他:“老爷子,这您都知道?”

“那还用说?老师来这谷平三年了吧,但凡见不着朱鹮,还有,捡不到鸟粪的时候,您的声音动作都不一样,无精打采的。要是见着了,您可高兴了,像今天一样。而且……”

农夫口中的“佐藤老师”“春雄老师”“老师”,此刻身着的工作服污迹斑斑。这也是见着朱鹮才会有的。

春雄在佐渡遍寻朱鹮的踪迹,调查了近五年,才得知这谷平是最佳观察点。即便清晨和上午没来,他傍晚也会来。农夫渐与春雄相熟,便同意他使用农具屋作观鸟之用。有时,春雄傍晚观鸟累了,就直接在里面睡去。

“看来我反倒成了老爷子您的观察对象了。今天来了六只,我仔仔细细看了二十多分钟呢。晨光里的朱鹮,漂亮极了。”

他自豪地给农夫看刚做的记录,还高兴地补充道,今天捡了二十二枚鸟粪。

“我见过夕阳里的朱鹮,身上闪着金光,我都看呆了。不过,朝阳里的朱鹮我倒是没见过,肯定特别漂亮。佐藤老师今天也是六点来的?”

农夫的语气从羡慕开始转为佩服。

这处谷平位于两津港东南五公里的山里,可远眺两津湾。这山属于一个以农业和渔业为主的村子,叫“椎泊”。据土地登记簿的记载,这里叫“椎泊谷平”。

春雄的家在一个叫“加茂歌代”的小村落,位于佐渡的门户两津港以西四公里,加茂湖北面的山坡上。在春雄家后的山里或是院子里,能见到黄莺、绣眼鸟、大苇莺等鸟类,以及貂和“机灵仔”(狸,佐渡方言)。不过,那里未曾有过朱鹮。

春雄几乎每天清晨4点半出门。经两津港到椎泊大概十公里路程,骑自行车五十分钟。到达椎泊后,有一个公交车站,那里有一个叫“真木”的村落。春雄从真木上山,继续骑行六百米后,放下自行车,再快步走三公里左右山路,四十分钟后到达谷平。此时差不多是早上6点,春雄开始为观鸟做准备。

“……日复一日,不容易啊。去年这个时候,您整整一周没来,我寻思怎么回事儿呢,不会是病了吧。问我们村在两津高中上学的孩子,说您带队去修学旅行了,我这才放心。”

这事听农夫说起过多次,每次春雄都忍俊不禁,既笑农夫,或许也笑自己对朱鹮无可救药的执着。

农夫来了,春雄便要把农具屋让出来,然后走下绿色的台阶,回到山脚,去两津高中上班。看表。早上7点9分。这山里的老人家作息规律,也许是托他的福,春雄至今没迟到过。

春雄向农夫道谢,背上背包。上山花了四十分钟,下山只需二十五分钟不到。到两津高中需再骑五十分钟自行车。员工会议8点40分开始。因为他是班主任,8点30分之前必须赶到学校。

春雄的自行车内胎不是空气内胎,而是海绵。虽然完全不担心爆胎,但蹬起来费力,坐着也不舒服。不过,或许因为心理作用,见着朱鹮的日子,春雄都骑得格外轻松。

自行车驶上平路,速度稳定下来。

(佐渡啊!朱鹮啊!)

春雄在心中赞叹。吸引他的不只是朱鹮,还有朱鹮栖息的佐渡岛。他为这里的水、空气和土地感到骄傲。

佐渡面积八百五十七平方公里,周长大约二百十七公里,是冲绳本岛之外日本最大的岛。从空中俯瞰,它形似右半部下沉的字母“H”。人们把“H”的左边,即岛的西北部叫作“大佐渡”,把右边,即岛的东南部叫作“小佐渡”,大佐渡山脉和小佐渡山脉平行延伸。

大佐渡山脉比小佐渡山脉高,八百多米的山峰此起彼伏,最高峰金北山有一千一百七十二米。小佐渡山脉最高峰仅六百四十六米。夹在大佐渡山脉与小佐渡山脉之间的部分,是大米之乡国中平原。从高空眺望,春雄刚才观鸟的椎泊谷平,位于小佐渡山脉的右上部。

今日万里无云。在通往两津高中的路上,迎面能望见远处的大佐渡山脉,金北山顶覆盖着耀眼的白雪。

“早上好!”春雄骑车穿过校门,传来学生的问候。有个话多的男生,见春雄穿着脏的工作服和长靴,揶揄道:“老师,大清早又看朱鹮去了?”春雄暗自苦笑。

来到更衣室,春雄用冷水擦身。见到了朱鹮,他本就亢奋,再加上骑车赶路,他全身热得发烫。这时候,冷水最舒服。擦完身,春雄换上放在学校的西装,用手帕擦擦汗湿的头发,再匆忙地在镜子前将头梳成三七分后,进入办公室。

“哟,佐藤老师班师回朝啊。”

“今早上有什么惊人发现不?”

两津高中男女同校,分为普通班、服饰班、商业班、渔业班、水产制造班,全校学生六百余人。春雄虽说在观鸟,但并不是生物老师。他负责一个商业班,讲授簿记、日文打字机打字以及计算实务。他教学时从不提朱鹮。即便有鸟飞到窗边,他也不会理睬,而是继续讲课。

教务非常繁忙。虽然春雄放学后也想去谷平,但即使3点多下课,放学也要5点半了。只有上半天班的周六和夏季,他才可以放学后去谷平。

6点多到家。对于春雄而言,今晚有两大乐趣,一是把今天早上的记录补充细化后誊抄到一个厚笔记本上;二是研究鸟粪。

春雄的妻子照子仅凭春雄开门的动作,便知道他今天收集到了鸟粪。这个身材瘦小的女人,能从丈夫开门的动作读到他的一天。

春雄的房间在二楼。里面有一张桌子,上面放有水、玻璃培养皿(直径六厘米,深约两厘米)、大盘子(五倍培养皿大小)、滤纸、茶滤网。鸟粪要放入盛水的培养皿中溶解一天。今晚,春雄要观察的是前一天采集的粪便。

为了了解朱鹮的食谱,春雄从两年前开始采集鸟粪。他先将粪便用水浸泡一昼夜,再用滤纸或茶滤网过滤,然后用小镊子或针取出里面的不消化物。

常见的不消化物有小河蟹的壳、昆虫壳、泥鳅和鲫鱼的骨头,以及类似川蜷壳或田螺壳的碎片等。

春雄把采集到的粪便和不消化物放入长二十厘米、直径五厘米的玻璃标本瓶或培养皿中,并标明采集年月日和采集地,小心存放在书架上。见不到朱鹮的日子,他也到山野里采集粪便。这样,第一年收集的朱鹮粪便就超过了一千枚。

用这样踏踏实实的笨办法,春雄了解到,春到秋季,朱鹮多捕食蚱蜢、蝗虫、豉虫等昆虫,以及泥鳅、鲫鱼。冬季,吃的小河蟹变多。夏季采集到的粪便比冬季多。这些现象与降雪以及农田有密切的关系。从春到秋季,田里有许多昆虫、泥鳅、贝类,但冬天一下雪,很多动物冬眠,朱鹮就不得不去有流水的河流、小溪觅食。夏季,由于食物种类丰富,朱鹮便很少选择小河蟹,而冬季,小河蟹却十分珍贵。朱鹮以此维持食物的平衡。

春雄还发现,朱鹮只吃动物性食物,不吃植物。另外,观察朱鹮,最好去它觅食的地方。谷平的小河里,就有大量的小河蟹。对于春雄而言,冬季观鸟也是一大乐趣。

过滤鸟粪的时候,春雄总是擦亮眼睛,满怀期待。虽然房间的窗户一直开着,但屋里总是弥漫着一股鸡粪味儿。春雄的鼻子早就适应,不觉难受,不过家人却只好忍着。若是到了晚饭时间春雄还埋头于分离鸟粪,他们也懒得看春雄一眼,只是喊一嗓子:“你先把饭给吃了!”然后,一两个小时过去,仍然不见他从房间出来。

“你瞧你,为了那个朱鹮,起早贪黑地……”

照子发起牢骚,春雄只好跟她讲在谷平的晨光中飞翔的朱鹮之美。

这样的牢骚在忙碌的秋收时节达到顶峰。春雄的养父是农民,仅农田就有1.5公顷,春雄是家里重要的劳力。

这周日的上午,两津高中举行日文打字机打字、簿记和珠算的鉴定考试,春雄监考。下午,他又要去谷平。照子不满,春雄搪塞道:“好了好了,我明天下午不去谷平,去地里干活。”这样的承诺照子听过无数次,却极少兑现。这种时候,照子会说:

“你这样的人,就叫‘懒鬼过节才下田’,敏子和洋子总念叨,爸爸去哪儿了?老三快要生了,家里的事你再不管……”

“懒鬼过节才下田”是佐渡的谚语,说懒人一年到头没几天在干活。话说到这份儿上,春雄心里也不好过,但却没能动摇他对于朱鹮的坚持。

日复一日,春雄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在朱鹮上。某个周日,发生过这样一件事。这天,春雄准备夜宿农具屋,早上4点,他把昨晚的剩饭菜装进便当盒,离开了家。可是,晚上7点左右,春雄却回来了。照子问他是不是观鸟不顺利,春雄说不是。

“晚霞里的朱鹮太美了,我拍照拍得入了神,没想到胶卷一会儿就用完了。”

晚饭后,春雄躺在床上,本打算明天一大早再出发,转念一想,反正农具屋里还有剩饭菜,我去那儿睡吧。于是,他跟照子打了声招呼,旋即又去了谷平。

那次以后,照子也心软了。也许这就是缘分,照子想。渐渐地,她开始帮着分离鸟粪,再后来,照子每天清晨4点起床,做好早饭和午饭便当,送春雄出门。有时,春雄因为第二天要去新潟市出差等原由,不能去观鸟。本来睡前跟照子讲好不用早起,可到了第二天早上4点,这俩人照样起了床,你看我,我看你,禁不住笑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