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鹮的遗言(译文纪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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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雄生于佐渡,但直到二十八岁,他才在椎泊谷平第一次亲眼见到朱鹮。那是一段难忘的记忆,也是他每天往返椎泊谷平的原因。

1919年4月15日,春雄出生在两津市北部,一个叫“羽吉”的小村庄(时称“加茂”)。村子依山临海,人们以农业和渔业为生。

春雄的父亲精于务农,育有三子一女。春雄排行老幺,比二哥小十一岁。因为深得兄姐宠爱,春雄可以放任自己的好奇心,毫无顾忌地在外玩耍。早上,他在海边捡拾渔夫扔掉的鱼;白天,自家的后山是他的乐园。春雄在茂密的松、竹、榉树间捉虫子,观鸟,听鸟鸣。麻雀、绣眼、伯劳、黄莺、海鸥、鸬鹚,鸟儿们各具特色,连叫声都不重样。

虽然小孩都爱玩小鱼、昆虫,但春雄却对鸟抱有更大的兴趣。春雄很羡慕老鹰、? ?等鹰科鸟类,喜欢它们在空中自由翱翔的姿态。例如,鹰科的鱼鹰。它们突然向下俯冲,捕食海面或湖面的鱼,相当帅气。不过,鱼非等闲之辈,鱼鹰也做不到百发百中。

上小学以后,春雄对鸟的兴趣愈发浓厚。

他在棍子上系绳,再用棍子支起一个笸箩,在笸箩正中间放上米粒,然后悄悄躲到树下,等绣眼鸟一进去就拉绳。不过,绣眼轻易不上钩。

要是顺利抓到了绣眼,春雄便带回家,放进鸟笼饲养。绣眼站在手心里仰着脖子吃食的样子,十分惹人怜爱。于是,春雄对鸟的兴趣转向小型鸟。上课时,他眼睛也盯着小鸟看。遇到自习课,他会狂奔两公里跑回家,看看笼中的小鸟,再急忙赶回学校。放学后,他径直回家,到后山去观鸟。

即便天黑,春雄也不马上回家,而是到处找鸟的夜宿地夜宿地,指鸟类睡觉的地方。与巢相异,巢是鸟类交配、育雏的场所,而非睡觉的地方。。夜宿地有许多种,有采集树的枝叶搭在树上的,有直接睡树上的,也有借住树洞或别的洞穴的。和翱翔长空的鸟一样,夜宿地同样勾起了春雄强烈的好奇心。春雄曾因回家太晚,被父亲大骂过,不过,渐渐地父亲也不大干涉了。

从加茂寻常小学校毕业后,春雄升入高等科日本旧制小学校分寻常科(学制6年)和高等科(学制2年)两个阶段。。1932年,时值春雄读高等科二年级,12月,他在加茂湖畔,看到一个标志桩,写着:

“朱鷺を保護せらるべし(保护朱鹮)。”

标志桩有一人高,白底黑字。

因为不认识“鷺”字在日语中,朱鹮既可写作“トキ”,也可写作“朱鷺”。后者较少见,故春雄不认识。,春雄歪着脑袋,不明白它到底是什么,是否是一种鸟。他也没有问过别人。

1937年,春雄从新潟县立佐渡农学校(相当于旧制中学)毕业,同年3月进入位于新潟县加茂町“町”,日本的行政区划,介于“市”和“村”之间。(现加茂市)的新潟县立青年学校教员养成所(后并入新潟大学教育系),1939年3月毕业,4月赴东颈城郡保仓村(现上越市)青年学校任教。

随着战事愈演愈烈,春雄任教刚八个月便入伍,被分配到朝鲜半岛北部会宁的野战重炮部队,一面戍边,一面埋头训练。他担任榴弹炮(口径十五厘米,长度近四十厘米,重量超三十公斤)炮手和十二匹牵引马的驭手。同时,为了观察敌情,也为了判断两千米、三千米开外炮弹的最佳落点,使炮击造成最大伤害,他自购了八倍双筒望远镜。

春雄自小在野外玩耍,过人的体力和视力倒是派上了用场,但他却完全无暇观鸟。此外,由于是教师出身,他还从事留守部队的教育工作。在每天严苛的训练中,自己什么时候会被送上前线,成为他的一块心病。

“活着回来是一种耻辱。”

这是春雄曾在讲台上说过的话,他也曾认为,上了前线就该殊死一搏。可是,眼看好些同伴一去不复返,有的即使回来了,也是带着残缺的肢体。有人身中数弹,别说手术取出弹片,就连像样的治疗都没有。很多人竟被破伤风夺走了生命。

药物紧缺,加之伤员日渐增加,那些救治无望的人被提前抛弃。道义上,他们本该接受治疗,直到生命最后一刻。但在战时,这只是一种幻想。

然而,春雄无法接受这样的现实。人来到这世上,接受教育,从事各种职业,终于成为一个完整的人,而战争却将这一切轻易终结,岂不荒谬!生命,难道不是弥足珍贵的吗?所谓任务,所谓炮弹的落点与歼敌效率,何其冷血!

如此思绪,堵在春雄的胸口,挥之不去。

可是,一旦开始训练,春雄不得不停止思考,竭尽全力地执行任务。因为踏实认真,他逐渐被提拔,升至中尉时,佐渡的亲戚们大喜,操心起堂堂中尉的婚事来,在春雄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将照子娶进了门。

春雄和照子其实是远亲。春雄母亲的弟弟被佐藤家收为养子,他与照子母亲的姐姐结婚,膝下无子,便收照子为养女。

对于照子而言,春雄并非生人,所以她并未反对这门亲事。春雄比她长三岁,英气勃发。照子还记得,一行人在两津港高呼万岁为他送行的场景。这也是照子初为人妻仅有的感想。1945年5月,照子赴会宁与春雄相聚,开始战时的新婚生活,不过毫无甜蜜可言。新郎新娘的心都悬着,不知哪天就会被送上前线。若是出兵,照子该留在会宁,还是回到佐渡?途中遇到轰炸又该如何是好?春雄以往只用考虑自己一人,而今,切实感受到肩上沉甸甸的责任。

最终,春雄没有接到出兵的通知,日本投降。投降前夕,春雄晋升为大尉,也就是所谓的“波茨坦大尉”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接受《波茨坦公告》,无条件投降。日军为提高军人退伍、退休等待遇,晋级了大批军人,被称为“波茨坦晋级”。

因忙于善后事宜,春雄让照子先行返回日本,自己于战败三个月之后的11月踏上归途。

春雄全身剧痛,裹着脏军装,拖着沉重的高筒军靴,从釜山登船,回到下关。他没有想到,时隔六年,自己能活着踏上日本的土地。他先给家人发电报道平安,然后持复员军人乘车券登上夜间列车回到新潟。

随着拥挤的人流出站,前往港口。登船,出港后不久,故乡的岛影已若隐若现。在严苛的实战训练中,春雄不仅保住了性命,而且没留下伤残,如今,他能站着回到故乡,已是万幸。日后再有什么风浪,也难出其右了吧,春雄想。

春雄本要回到入伍前工作的东颈城郡的青年学校,但因为那里已经有了代课老师,学校方面通过协调,让他回家乡佐渡任教。新的学校是河崎青年学校(现佐渡农业高中),位于河崎村,从两津港看过去,就在椎泊的前面。春雄从家骑车过去,四十分钟以内就到了。

阔别佐渡已九年。春雄登上一艘从新潟港开往两津港的货客船,重返故乡的欣喜驱走了寒意,他没有进客舱,而是留在甲板上。出发一小时左右,小佐渡山脉渐入眼帘。此刻,红叶漫山,白雪点缀其间。

原来佐渡岛如此之美。本该司空见惯的景象却让春雄沉醉其中。

位于小佐渡山脉东端的水津渔港出现,那是两津湾的入口,红叶沐浴着午后暖阳,迎接故人的归来。不到四十分钟,船至两津港。春雄将前来迎接的照子拥入怀中,与亲人们握手,久未松开。

重启教师生涯。春雄骑着海绵内胎的自行车,听着沿途的海鸥、大苇莺等鸟儿的啼叫,愉快地往返于七公里外的河崎青年学校。休息日,他喜欢在家附近的田地或山里散步。

在战争中,春雄磨炼出坚强的意志,学会了生命的珍贵与美好。在他的眼里,一切都是美的,当然也包括他钟爱的鸟儿。河崎青年学校的后面便是谷平,梯田一直延伸进山里。放学后,春雄在此重拾观鸟的乐趣。

他在战地执行侦察任务时随身携带的八倍双筒望远镜,自然也成了观鸟的好搭档。并且,为了观察鸟在树上养育小鸟,他还特意采用匍匐姿势接近它们。不止于此,春雄认为,鸟看到人形的东西会害怕,所以,他观鸟的时候全身裹上亲手制作的“伪装衣”。那其实是家里被太阳晒得发黄的白色旧窗帘。春雄把它染上接近草木的绿色,再撒上漂白粉,使其呈现近似迷彩的颜色。中间开孔,刚好露出头部,整个身体便消失在草丛里。只要不乱动,就不会被鸟发现。由于观鸟太投入,有许多次,春雄险些从树上摔下来。

得益于周围海域的对马暖流,佐渡岛较之于新潟本土,更为温暖,降雪也偏少。不过,对于岛民而言,冬天毕竟是冬天。

在广阔的佐渡岛上,也有基本不积雪的地方。那是佐渡东南海岸的几个村落,自东向西依次是水津、片野尾、月布施、野浦、东强清水、赤玉和立间,合称前浜海岸。由于西伯利亚吹来的北风被大佐渡山脉和小佐渡山脉遮挡,暖流洋面又吹来暖风,这里鲜有降雪。这些村落与赤泊、小木相通,有到两津的班车。冬季,春雄便到前浜海岸旁的山里观鸟。

在老师当中,春雄可谓异类。关于鸟的话题,不提则罢,一提便停不下来,他甚至还要在黑板上画鸟,模仿鸟的叫声。不知何时起,同事间流传起这样一句话:

“春雄面前勿谈鸟。”

1946年3月,复员四个月后,春雄在学校接到一个电话,打电话的人叫川上可一,住在和木村落,位于春雄家乡羽吉沿海岸往北六公里处。

川上慕名向春雄请教鸟的问题。

“听说乌鸦等鸟类在繁殖期会夜间飞行,不知道朱鹮会不会在夜里飞?”

这是春雄有生以来第一次关注朱鹮。

他听说过,佐渡有种鸟叫“Toki”Toki,朱鹮的日语发音。,被列为“天然纪念物”,但他只在照片上见过。春雄早就只对小型鸟着迷,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其实我没见过朱鹮,这个我答不上来。不过,给我些时间,我四处打听打听。”

挂完电话,春雄马上去了图书馆。在管理员的帮助下,翻看百科事典和关于鸟的书籍,尽可能找出里面所有关于朱鹮的内容。管理员还拿来了新潟县编辑的县内博物图鉴。

“啊!”

春雄查阅资料时才恍然大悟,原来“朱鷺”二字指的就是朱鹮。加茂湖边那块写有“朱鷺を保護せらるべし”的标志桩,它呼吁要保护的正是朱鹮。

想起自己当初竟不认识“鷺”字,春雄不禁失笑。

“所谓‘朱鹮色’,原来得名于朱鹮羽毛的颜色。”第一次打开朱鹮世界的大门,春雄被深深地吸引住了。

朱鹮古称“Tsuki”,现在的发音“Toki”是由“Tsuki”转化而来。“Tsuki”的意义不明,《日本书纪》借用“桃花鳥”三个汉字予以记录。日语原本只有语言,没有文字。听到“Tsuki”这个音知道是朱鹮,但无法写下来。引入汉字后,书写时用“桃花鳥”代表朱鹮。今天,朱鹮在日语中读作“Toki”,可写作“朱鷺”,也可用片假名写作“トキ”,后者更常见。

朱鹮的学名叫“NipponianipponNippon,日语中“日本”的意思。”。这种用拉丁文书写的学名,前面是生物的“属名”,相当于人的姓;后面是“种名”,相当于人的名,用来记录其产地、发现人等。

朱鹮的学名意味着,它是“象征日本这个国家的鸟”。这个学名起因于江户时代,德国医生西博尔德Philipp Franz Balthasar von Siebold.把朱鹮标本从日本带回欧洲。西博尔德对日本医学发展做出了重要贡献,他回国时携带了大量动植物标本,其中仅鸟类就有八百二十七种,朱鹮便是其中之一。

莱顿博物馆馆长、荷兰鸟类学家特明克Coenraa dJacob Temminck.经过研究,于1835年将朱鹮归类为“Ibis nippon”。Ibis是与朱鹮形态近似的鹭和鹳的种类学名。当时,朱鹮广泛分布于日本各地、朝鲜半岛、中国、俄罗斯等,且数量众多。

十八年后的1853年,德国人莱辛巴赫Reichenbach.将朱鹮改名为“Nipponiatemmincki”。1871年,大英博物馆的格雷John Edward Gray.又将朱鹮改名为“Nipponia nippon”,他认为,朱鹮不是Ibis的同类,而是没有同属种近亲的一属一种的鸟。哺乳类中的人类、琉球兔,植物中的银杏等都是一属一种。朱鹮便是鸟类中的例子。在种属上,一属一种是极为珍贵的。

伊势神宫二十年一度的“迁宫”盛典之际,在新制的宝刀“须贺利御太刀”的刀柄处,用红线捆着两枚朱鹮的羽毛。因为伊势神宫祭祀的是太阳神天照大神,所以祖先选择拥有近似太阳色彩的朱鹮作为神鸟、瑞鸟。

明治时代明治时代,1868年至1911年。,明治政府于1892年颁布《关于狩猎之规定》,对鹤、鹰等三十三种鸟类进行保护,但朱鹮不在其列。彼时,由于浅粉色的羽毛美丽,可用于制作箭羽、钓香鱼和鲣鱼的毛钩等工艺品出口到中国、俄罗斯,朱鹮遭到大量捕猎,数量骤减。

1908年,朱鹮被列入保护鸟类,那时已有人认为,朱鹮已灭绝。各国皆难觅朱鹮踪迹的背景下,大正大正时代,1912年至1926年。年间,佐渡发现尚有朱鹮幸存。春雄收集到的关于朱鹮的资料主要是这类“史实”,而关于其生态,只有些简单的信息,比如,“它多在水田觅食,习性、产卵不明”“没有关于其生态的详细报告”。似乎尚无学者对朱鹮进行详细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