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博士论文对哲学基本问题的探索(1)
丁涛(2)
（东北财经大学）
一、马克思博士论文对哲学基本问题的探索
马克思的博士论文《德谟克利特的自然哲学与伊壁鸠鲁的自然哲学的差别》主要包括两大部分内容，分别考察德谟克利特和伊壁鸠鲁二者自然哲学的一般差别和在细节上的差别。本文将基于“哲学基本问题”的视角对这两部分内容做出新的解释。在一般差别的考察中，马克思的认识已经上升到哲学基本问题的高度；在原子论哲学的细节考察中，马克思尝试在伊壁鸠鲁的原子论哲学中求解哲学基本问题，并对之进行反思。
（一）从一般差别的考察中提炼哲学基本问题
在一般差别的考察中，马克思发现，德谟克利特在处理原子和可感知现象世界之间的关系时陷入了自相矛盾。一方面，德谟克利特认为只有原子和虚空是真实的原则，而“感性现象不是原子本身所固有的……是主观的假象”(3)。另一方面，他又认为“原则是不进入现象界的……感性知觉的世界是真实的和富于内容的世界。这个世界虽然是主观的假象，但正因为如此，它才脱离原则而处于独立现实性的地位；同时，作为唯一的真实的客体，它本身具有价值和意义”(4)。
与德谟克利特带有怀疑论的自相矛盾不同，伊壁鸠鲁则以独断的态度将感性世界视为客观现象。同时，伊壁鸠鲁也不像德谟克利特那样重视实证知识，只是一心追求哲学知识，并为此感到满足和幸福。在伊壁鸠鲁身上体现了“自我满足的思维的平静和从内在原则汲取自己的知识的独立性”。(5)
在比较了德谟克利特和伊壁鸠鲁的哲学思想后，马克思对二者的差异做了一般性的概括。马克思认为，二者的一般差异取决于反思的形式，“这形式表现着思想对存在的关系，两者的相互关系”。(6)具体而言，二者在世界与思想之间所建立的一般关系中，把各自的特殊意识同现象世界的关系客观化了。在马克思看来，德谟克利特是把感性世界看作主观假象的怀疑论者和经验论者，而伊壁鸠鲁是视感性世界为客观现象的独断论者。前者从必然性的观点来考察自然，并力求解释和理解事物的真实存在，相反，后者只看到偶然，倾向于否定自然的一切客观实在性。(7)
通过比较，马克思意识到“似乎存在着某种颠倒的情况”(8)。就思想和存在的关系而言，德谟克利特将自然现象视为必然性，是一种机械论的认知模式，认为思想和意识没有发挥作用。伊壁鸠鲁则将自然现象视为偶然，一切都取决于自我意识。可见，马克思所谓的“反思的形式”直接触及对哲学基本问题的回答。可以认为，马克思已经将德谟克利特和伊壁鸠鲁二者在哲学观上的一般差异归结为哲学基本问题。
（二）从原子论的细节考察中求解哲学基本问题
由上可知，德谟克利特在思想和精神中有一个原子化的世界，同时面对着一个现象世界，但无法在这二者之间建立联系。因此，原子化世界无法解释现象世界，因而不能使人们克服对现象世界的恐惧，进而不能摆脱神学和上帝的思维束缚。马克思在对伊壁鸠鲁原子论的细节考察中发现了一种解决问题的途径。
首先，马克思从伊壁鸠鲁提出的原子偏斜中找到了问题的突破口。偏斜“表述了原子的真实的灵魂、抽象个体性的概念”(9)。没有偏斜运动的原子是没有独立性和个体性的。马克思以物体的直线下坠运动对此做出了解释。“每一个物体，就它在下坠运动中来看，不外是一个资深运动的点，亦即一个没有独立性的点，这个在某种一定的存在中——即它所描画的实践中失掉了它自己的个体性。”(10)因此，如果没有偏斜运动，原子就只是一个没有独立性的点，且消失在直线运动中，进而无法与现象世界建立联系。这正是德谟克利特无法在原子与现象世界之间建立联系的问题所在。
马克思由此发现，原子实际上是一个矛盾统一体，直线运动和偏斜运动都不可或缺。直线运动是原子的物质性表现，只进行直线运动的原子，还只是“纯粹物质性的存在”，(11)并不是真正的原子。或者说，“在原子中未出现偏斜的规定之前，原子根本还没有完成”(12)。偏斜运动“是它（原子）胸中能进行斗争和对抗的某种东西”(13)。一定程度上受青年黑格尔派的影响，马克思将“某种东西”阐释为原子的自我意识。(14)
在揭示出偏斜作为原子的独立性和自我意识的特征以后，马克思进一步揭示了排斥运动发生的原因。马克思援引卢克莱修的观点说：“众多原子的排斥就是卢克莱修称之为偏斜的那个‘原子规律’的必然的实现。……如果原子不偏斜，就不会有原子的反击，也不会有原子的遇合，并且将永远不会有世界创造出来。”(15)至此，偏斜—排斥—现象世界的逻辑体系已经呈现出来。
在用偏斜揭示了排斥的本质后，马克思又进一步考察了原子的质，“因为那互相排斥的众多原子……必定具有质的差别”。(16)具体而言，马克思考察了原子的体积、形状和重量这三种质。质的差别体现了原子的独立性特征，因而对质的考察也是对偏斜的进一步阐释。所以，马克思通过对质的考察进一步揭示了原子的内在矛盾，并进一步建立了原子与现象世界之间的联系。马克思说：“原子的概念中所包含的……矛盾，表现在单个的原子本身内，因为单个的原子具有了质……。于是从具有了质的原子的排斥以及与排斥相联系的凝聚里，就产生出现象世界。”(17)
与此同时，马克思还认为，伊壁鸠鲁正确区分了作为“元素”的原子和作为“始原”的原子，前者是构成现象世界的基础，而“始原”则只存在于虚空之中。原子要与现象世界建立联系，首先必须成为元素，而“只有那具有质的原子才成为‘元素’”。(18)德谟克利特的原子概念只是存在于虚空中的始原，因而无法与现象世界建立联系。至此，不难发现，马克思在剖析伊壁鸠鲁原子论的过程中建立一套“思想对存在的关系”的逻辑体系：原子—偏斜—质—元素—排斥—现象世界。
二、对马克思进一步开展哲学探索的意义
（一）熟练运用辩证法并发现主观能动性的重要性
不难发现，马克思在剖析伊壁鸠鲁的原子论哲学时，一贯采用了矛盾分析法，在直线与偏斜、物质与形式、思想与存在等各种对立统一关系中把握原子的本质，并运用肯定、否定和否定之否定的发展规律建立了原子与现象时世界之间的逻辑关系。(19)这足以表明，马克思已经掌握了辩证法的精髓，这受益于黑格尔哲学及青年黑格尔派的影响。正是基于辩证法的熟练运用，马克思能够洞察伊壁鸠鲁与德谟克利特在原子论上的本质区别，进而打破了传统的认知，(20)“解决了一个在希腊哲学史上至今尚未解决的问题”。(21)
从辩证法的角度看，德谟克利特的原子学说是机械论的，用盲目的必然性解释原子运动。伊壁鸠鲁则着眼于原子自身的内在矛盾，从而为辩证法的运用开启了一扇窗。然而，伊壁鸠鲁原子论中的矛盾分析和辩证法因素，依然处于自发的阶段，并没有上升到理性认识。(22)掌握了辩证法的马克思发现了这一问题，充分挖掘了伊壁鸠鲁原子论的价值，将其中自发的、分散的辩证法因素进行了系统的整理，使之上升为一套完整的理论体系。总之，通过对伊壁鸠鲁原子论的剖析，马克思第一次熟练运用了辩证法，为以后开展更深入的哲学探索奠定了坚实基础。辩证法最终成为马克思在创立新的哲学世界观和理论体系过程中所采用的根本方法。
基于辩证法的运用和原子自我意识的启发，马克思认识到人也是精神与物质的对立统一体，并强调了人的主观能动性。他说：“要使人作为人的人成为他自己的唯一真实的客体，他就必须在他自身中打破他自己的相对的定在，欲望的力量和纯粹自然的力量。”可见，在与物质欲望和自然力量的对立中，人本身所具有的主观能动性凸显出来。
彻底打破上帝的神话是马克思创立唯物史观的重要前提。德国古典哲学从康德到黑格尔发展历程中，辩证法得到了充分发展，但假想上帝的存在限制了他们对主观能动性的认识，因而未能完成哲学的革命。马克思则在批判继承辩证法的同时，也驱逐了上帝，从而使人的主观能动性得以施展，为创立新的哲学世界观开辟了道路。
（二）为抛弃唯心主义并走向现实世界做了必要的准备
一般认为，马克思在写作博士论文时是具有唯心主义倾向的，正如列宁所言：“马克思就当时的观点来说，还是一个黑格尔唯心主义者。”国内有学者甚至认为，此时的青年马克思“是一位地道唯心主义哲学家”。(23)马克思在剖析原子论的过程中的确采用了唯心主义的方法，但并非是一个地道的唯心主义者。
德谟克利特和伊壁鸠鲁的原子论都是唯心主义的产物，原子的概念本身只是思维的产物，并非源于真实的存在。从思维对存在的关系看，德谟克利特与伊壁鸠鲁都遵循了唯心主义的方法，即都是以各自原子论哲学作为出发点和基本原则，只是二者的原子论不同而已。马克思在解读伊壁鸠鲁的原子论时也是按照唯心主义的推理方式建立起原子与现象世界之间的逻辑关系。但马克思同时发现了原子论的重要缺陷。现实世界最终是不能用原子论来解释的，即不能还原为伊壁鸠鲁所构想的原子。(24)从根本上讲，由于没有掌握辩证法，伊壁鸠鲁强调矛盾的一方时没有看到其对立面，将原子的自我意识绝对化，从而滑向了偶然性的极端，忽视了必然性，甚至“否定自然的一切客观实在性”。(25)精通辩证法的马克思显然对此有深刻认识，并批评伊壁鸠鲁“轻视实证科学”。(26)
可见，马克思在尝试运用原子论的唯心主义方法来破解哲学基本问题时，并没有得到满意的答案。在此后更深刻的反思过程中，马克思逐渐抛弃了唯心主义的方法，不再纠缠于原子论，因而没有继续开展他原有的哲学研究计划，而是将视角转向现实社会。因此，博士毕业后，马克思不再像鲍威尔等青年黑格尔派那样纠缠于哲学的空谈，而是更加注重社会实际，并积极参与到社会实践中。1842年成为《莱茵报》编辑后，马克思积极投身到群众的斗争实践中，并开展了大量的社会调查，从而更加深入地思考哲学基本问题。此时马克思撰写的文章不再是纯理论的考究，而是直面现实问题。更重要的是，马克思在亲身实践中发现了经济问题的重要性，正如恩格斯回忆说：“我曾不止一次地听到马克思说，正是他对林木盗窃法和摩塞尔河地区农民处境的研究，推动他由纯政治转向研究经济关系，并从而走向社会主义。”(27)因此，正是得益于社会实践，马克思走上了开创唯物史观的光明大道。
三、小结与启示
马克思在比较德谟克利特和伊壁鸠鲁二者的哲学思想时，也在思考哲学的基本问题，即思维对存在的关系。德谟克利特和伊壁鸠鲁都是以作为思维产物的原子为基本原则和出发点，只是二者思维所构想的原子论不同而已。德谟克利特的原子论与现象世界是隔离的，因而无法在原子与现象世界之间建立联系。马克思重点剖析了伊壁鸠鲁原子论，从原子自身的内在矛盾出发，在原子与现象世界之间建立了一套逻辑体系。这一逻辑体系也成为马克思用唯心主义的方法求解哲学基本问题的一次尝试。
在建立这一逻辑体系的过程中，马克思熟练运用了辩证法并充分意识到主观能动性的重要性。这为他否定宗教神学坚定了信心，并为批判形而上学的唯物主义和机械论奠定了基础。同时，马克思也发现了这一逻辑体系的缺陷。按照这一逻辑体系，现实世界应该起源于思维的产物，即原子。然而，由原子论所构想的世界与现实世界并不一致，或者说，现实世界并不能由原子论来解释。进一步而言，原子论不能决定现实世界，思维不能决定存在。这使马克思加深了对唯心主义缺陷的认识，即“现实的东西和应有的东西之间的对立”。可以认为，马克思在博士论文中已经意识到唯心主义的方法并不能为他所沉思的哲学基本问题提供满意的答案。因此，马克思不得不抛弃唯心主义，他选择的出发点不再是原子论，而是现实世界。这是促使马克思与青年黑格尔派分道扬镳的重要原因之一。后者沉迷于哲学和思想世界，乃至于空谈，马克思则放弃原来的古希腊哲学研究计划，并很快走向了社会实践。
实际上，原子还原论依然是西方经济学提出一系列假设的根基。或者说，在上帝存在的西方经济学体系里，只有一个原子论的世界，而不是我们面对的现实世界。当经济学沿着原子论越走越远的时候，距离现实世界却越来越远了。原子论的施展使得数理模型的构建更为可行。当前西方经济学的模型可谓越来越完美，但解释现象世界的功能却在不断削弱。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在这种思维的长期固化中，很多经济学家甚至认同了学术研究与现象世界是两回事，把回避现实认为理所当然。因此，他们只管埋头搞经济模型，并不在乎现象世界是怎么回事。对此，马克思的博士论文给予了重要启示，即回到社会实践中。
强调回到社会实践中，并不意味着我们支持当前比较流行的现实主义，尤其是物质或金钱利益最大化的价值观，因为这违背了辩证法和人的主观能动性。对此，马克思的博士论文也给予了重要启迪。人作为物质和精神的对立统一体，要成为真正的自己，不屈从于机械论哲学的宿命论和物质刺激，而是要充分发挥主观主动性以改造世界并克服物质欲望。
(1) 基金项目：基于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视角的全球价值链理论研究（18BKS005）。
(2) 丁涛，管理学博士，理论经济学博士后，东北财经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讲师。
(3)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0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199．
(4)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0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201．
(5)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0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07．
(6)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0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203．
(7)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0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207．
(8)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0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207．
(9)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0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214．
(10) 马克思博士论文［M］．北京：人民出版社，1961：18．
(11)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0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212．
(12)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0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213．
(13)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0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212-213．
(14) 马克思对自我意识的强调受到了青年黑格尔派哲学的影响。马克思参加的“博士俱乐部”就是“以鲍威尔为代表的自我意识哲学团体”。孙伯鍨：《探索者道路的探索》，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28页。在关于伊壁鸠鲁哲学笔记中，马克思指出：“‘偏斜直线’就是‘自由意志’，是特殊的实体，原子真正的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0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121．
(15)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0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216．
(16)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0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218．
(17)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0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228．
(18)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0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229．
(19) “马克思认为，原子的冲击是偏斜运动的必然结果，原子在其生命过程中具有三个环节：直线运动表现原子的直接性即肯定性，偏斜运动是它的否定，原子的冲击便是否定的否定。经过这三个环节，原子便按照它的概念实现了，就是说，它从本质世界过渡到了现象世界。于是，一个感性的世界就被创造出来了。”孙伯鍨．探索者道路的探索［M］．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1985：75．
(20) 博士论文的突出贡献是打破了一种根深蒂固的偏见，“即把德谟克利特的物理学和伊壁鸠鲁的物理学等同起来，并把伊壁鸠鲁所作的改变看作只是一些随心所欲的臆造”，甚至认为后者剽窃了前者。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0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198．
(21)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0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188．
(22) 孙伯鍨．探索者道路的探索［M］．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1985：83．
(23) 张一兵．青年马克思的第一次思想转变与《克罗茨纳赫笔记》［J］．求是学刊，1993（3）．
(24) 其实马克思在运用辩证法剖析原子的质的过程中也否定了原子还原论。有了质的差别，原子间不可能是简单的数量关系。从原子之间的排斥和融合是一个从量变到质变的过程，是不可逆的，不可还原为原子的状态。
(25)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0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207．
(26)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0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202．
(27)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9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4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