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家是一种感觉
沈出云
八月末的一天。还是炎热的夏天,十九岁的我却背着棉大衣,流着眼泪辞别神情忧郁的父亲和须发皆白的太公,毅然地踏上独自闯世界的路。那份悲壮,大有易水边唱“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荆轲的模样。
那一天早晨的太阳和前一天的一样圆,那一天枝头的蝉和前一天一样在沙沙地叫,那一天我的心情却完全变了样。我不满父母定下的工作,决定以离家出走来进行最后的抗争。
一个叫谭家湾村的江南水乡,随着我脚步的前行渐渐走出了我的视线。我漫无目的地独自走上318国道公路,沿着公路向东慢行。旧馆、东迁,一个个镇头过去,中午时我来到南浔汽车站。“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我忽然想起自己还没去过苏州。人活一世,苏杭不到,岂不白活了?我毫不犹豫地买了去苏州的汽车票。上车后不久,马上出了浙江省界,进入了江苏省。我知道,自己离家是越来越远了。初离家时的那份自由、兴奋、激动,渐渐地淡去,心头隐隐地爬上一种忧伤。我的前方会是啥模样?阳光灿烂,一片光明,还是雨雪霏霏,潮湿阴暗?我无法预知未知的天地,我无法预知自己的未来。前途,就像汪洋上的一条船,一眼望不到边,除了海水还是海水。
苏州,小桥流水、亭台楼阁的苏州,在我的眼中,却成了流浪之地。人地生疏,举目无亲。
黄昏时,我在城中的一条条弯弯窄窄的小巷中徘徊。小巷,仿佛没有尽头,穿过一条,一转弯,眼前准会又是一条相似的小巷。巷中有小孩光着上身端着饭碗坐在竹椅上吃晚饭,饥肠辘辘的我,只能远远地望着他们,暗自咽下几口口水。他们好奇地把我从头打量到脚,又从脚打量到头,然后异口同声地冲我喊:“叫花子,要饭的!叫花子,要饭的……”我蓦然惊觉,自己在小孩的眼中,竟会是这样一副丧家之犬的模样,哪还有吟咏“风萧萧兮易水寒”的英雄气概!小孩嘴里吐真言,我第一次听到,离开家的孩子,在别人眼中,就是叫花子,就是要饭的。
那一夜,我吃了一包饼干,露宿在一个小型汽车站。就在一辆汽车与一辆汽车之间的一小块空地上,我席地而卧。头顶看不见夜空,看不见一颗星星,看见的是街道上的一盏路灯和一块彩色的广告牌。听不见夜晚任何一只小虫的吟唱,任何一只夜鸟的鸣叫,充盈两耳的是汽车来来往往的声音,是舞厅传出的都市音乐声。没有床,没有枕头,没有扇子,有的只是一块窄窄的水泥路面以及城市所特有的嘈杂和热闹。没有安宁,城市的夜晚也不入睡。
城市中没有深沉甜蜜的梦,我一整夜都处在半梦半醒之间,没有一刻酣然睡去。远在异地的我,辗转反侧,想起了一生辛劳的太公,此刻他知道我在哪,知道我这次是离家出走了吗?此刻,父亲在干什么?他是否也在想象此刻的我在干什么吗?母亲呢?她会为我的离去而伤心落泪吗?没有了家,才会想起家的可贵。远离了家,才会想起家的温暖。那一夜,我脱胎换骨似的对家有了真切的认识:家,不是一个空洞的字眼,不是一个可有可无的概念;家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地方,是一个让你安然入睡又安然醒来的地方。一个人,不能没有家。没有了家的孩子,就成了任何人鄙视的叫花子。如果说一个人是一只风筝的话,家就是那根牵引着他的细线;如果说一个人是一条小河的话,家就是那片吸引着他奋勇前行的大海;如果说一个人是一朵花的话,家就是那条供他养料水分的深埋在泥土下的根。
家,是指什么?《辞海》上“家”的解释是:家庭,家乡。或者如《新四角号码词典》上的解释:家庭,家庭的住所。二者意思大同小异,基本一致。家,是指一个具体的地点。人们大多这样认为。这,大概也没有错。我以前也一直是这样认为的。
但是,家,真的仅仅是一个具体的地点吗?这样具体的地点在哪可以找到?
母亲姓徐,父亲姓沈。母亲是独生女儿,父亲是太公领养的独孙。父亲与母亲的结合,一开始就种下了冲突的根源。在中国,婚姻并不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自由结合,而是一个家庭与另一个家庭的联姻。两个家庭,都是独生子女,都要靠他们传宗接代,延续香火。“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封建的古训,虽然在书本上、法律上已经消失,但在人们的头脑中、行动中却根深蒂固,一代代地传了下去。父母结婚前曾商讨过,父亲是去母亲家做上门女婿,养的第一个孩子,不管是男是女,都随母亲的姓,第二个孩子,才随父亲的姓。谁知,当第一个儿子(我的哥哥)降生后,父亲却不愿做上门女婿了,独自回了老家。两家的大人亲戚,这下可忙坏了,商量来商量去,最后决定:谁家的房子好,就到谁家一起过日子,孩子的姓还是照老办法。父亲那时的家是一间半砖瓦房,而母亲的家只是两间草棚。于是母亲抱着刚生不久的孩子,跟着父亲来到新的家中。
矛盾暂时解决了,但并未彻底,只是像野火烧去的枯草一样,等到来年春风一吹,又会从地底下钻出泥面来,长成旺盛的小草。一碰到不如意、不遂心的事时,母亲便把怨气全泼向父亲,并一再扬言要回老家过日子。由于两个孩子的姓不同,母亲连带着不喜欢跟父姓的孩子——那就是我。
一直到今天,母亲还没把与父亲共同生活了几十年的家当成她自己的,也没有把我当成她的家人。她说,她徐家只有两个人——她和我的哥哥。对此,我很困惑,一直想不通。一个孩子的姓,真的那样重要吗?一向被世人颂扬的神圣、无私、伟大的母爱,为什么在活生生的现实面前,变得如此苍白无力了呢?是不是母爱,也是有条件的?家,究竟在哪儿?哪一个家才算是母亲的家?是她小时候生活的徐家,是那两间早已沉入历史烟云中的旧草棚吗?还是她与父亲同甘共苦,一手创建的两层楼的新家?住多久才算是家呢?十年?二十年?还是百年?以什么标准来评判哪一个才是她真正的家呢?一个人的家,只能有一个,还是可以有两个,三个,甚至更多个?如果家是指一个具体的地点,那么这样的问题就必须解决,不能忽视。
我不由自主地想到,博士毕业后独自一人在比利时一所大学工作的哥哥。现在,在比利时,有他一个人住着的家;在南京,有他与妻子共同建立的家;在谭家湾村,有他曾一度生活过的父母兄弟住着的老家。这三个家,究竟哪一个才算是他自己真正的家呢?要解决这个问题,似乎有点难。但我想,这问题,其实很容易解决。家,并不仅仅是指一个具体的地点。家,更多的时候,是一种感觉。它并不仅仅是物质性的,更应该是我们的精神。只要能给你温馨的思念,愉悦的享受,自由的诉说,美好的记忆,这就是你的家。
因此,家,不在乎你住的时间多久,也许你居住了一辈子的房子,并不是你的家,而你只住了一宿的旅店,却可能成为你永恒的家。家,不在乎外表的华丽与否,也许金碧辉煌的别墅,你并不认为是你的家,而一间破旧老屋却可能成为你心中难以忘却的净土。
当我回首人类共同的家——地球时才惊觉:家园已经荒芜,洪水泛滥,森林被砍伐焚毁,沙尘暴此起彼伏……我们人类,在建筑自己各自的小家时,往往会忘了大家,会不自觉地毁掉别人的家,比如一窝蚂蚁的家、一对野兔的家、一只大雁的家、一条小青虫的家、一只松鼠的家……我们应该像关爱自己的家一样,去关爱别人的家。因为,对每一个生命来说,家都是相同的,都是精神的栖息地,灵魂的避难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