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哪里都一样
沈出云
那年,哥哥考上大学,被坐落在有天堂之称的杭州的一所大学录取。从没出过远门的父亲,陪从没出过远门的哥哥去了杭州。两个乡巴佬进城,犹如《红楼梦》中进了大观园的刘姥姥,一切都陌生又新奇。省会的繁华热闹,与谭家湾村的闭塞宁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强烈的反差,使人一下子适应不过来。头一天晚上,俩人都没睡踏实,躺在床上,深更半夜了,耳旁还不断地响起汽车车轮碾过路面的轰隆声和喇叭的尖叫声。父亲回村后对母亲说:还是睡家里的木板床舒服,晚上也安静,入睡快。
办好了一切事宜后,哥哥提议与父亲去杭州城里玩玩。都说杭州风景优美,全在于有了“淡妆浓抹总相宜”的西湖。哥哥陪父亲走上了流传着美丽传说的断桥,走上了历史悠久、文化渊博的苏堤和白堤……父亲——一个皮肤被晒得黝黑的乡下农民——终于走近了西湖,以一个农民特有的朴实和憨厚。他不知道西湖美在什么地方,他不知道断桥美丽的传说意味着什么,他更不知道苏堤和白堤修筑的意义和历史价值……他分不清西湖和谭家湾村西边的谭家漾有什么区别,他不清楚西湖水与谭家漾中的水又有何不同……父亲没有走完苏堤和白堤,没有围着西湖走上一圈,就固执地不愿再游玩了。
父亲回家后,平淡地告诉母亲:“西湖有什么可看的?和我家西边的谭家漾一样,大小也差不多,只不过周围种着的是桃树、柳树,而不是桑树。哪里都一样。”我和母亲都笑他傻,到了杭州,到了西湖边,也不好好玩玩,有人想去还没这机会呢!
那么,闻名遐迩的西湖和名不见经传的谭家漾是一样的吗?林语堂在《生活的艺术》中讲到观看“虚无一物”的事:“我以为……另有一种旅行,不为看什么事物,也不为看什么人的旅行,而所看的不过是松鼠、麝鼠、土拨鼠、云和树。我有一位美国女友曾告诉我,有一次,她怎样被几个中国朋友邀到附近杭州的某山去看‘虚无一物’。据说,那一天早晨雾气很浓,当她们上山时,雾气越加浓厚,甚至可以听得见露珠滴在草上的声音。这时除了浓雾之外,不见一物。她很失望。‘但你必须上去,因为顶上有奇景可见呢。’她的中国朋友劝说她。于是她再跟着向上走去。不久,只看见远处一块被云所包围的怪石,别人都视作好景。‘那里是什么?’她问。‘这就是倒植莲花。’她的朋友回答。她很懊恼,就想回身。‘但是顶上还有更奇的景致哩。’她的朋友又劝说。这时她的衣服已半湿,但她已放弃反抗,所以依旧跟着别人上去。最后,她们已达山顶,四周只见一片云雾,和天边隐约可见的山峰。‘但这里实在没有什么可看啊。’她责问说。‘对了,我们特为来看虚无一物的。’她的中国朋友回答她说。”由此,他接着发表自己的见解:“观看景物和观看虚无,有极大的区别。有许多特去观看景物的,其实并没有看到什么景物,但有许多去观看虚无的反倒能看到许多事物……我们须回到‘旅行在于看得见物事的能力之哲学问题’……使到远处去旅行和下午在田间闲步之间,失去它们的区别。”
最后他得出结论:“要点在于此人是否有易觉的心和能见之眼。倘若他没有这两种能力,即使跑到山里去,也是白费时间和金钱……倘若他有这两种能力,则不必到山里去,即坐在家里远望,或步行田间去观察一片行云,一只狗,一道竹篱或一棵孤树,也能同样享受到旅行的快乐的。”
这也就是说,大地上到处是美景,到处有美景,重要的是你有没有一颗易察觉的心和一双能发现的眼。一个能体会到谭家漾美的人,完全能说谭家漾可以和西湖相媲美。同样,一个发现不了西湖美的人,也完全能说西湖和谭家漾一样,没什么可看的。我相信,这两种说法都是真诚的,都是客观存在的。
明白了这些,我便惊诧于父亲多年前说过的那句“哪里都一样”。这是一句多么富有哲理的话啊,当时年轻的我并不懂这句话的真正哲学内容,只是对父亲抱以嘲笑。而父亲,却以一个农民的质朴和坦诚,无师自通地理解了这一哲学思想。而我,却要费很大的周折,在许多年以后,走过了许多地方,才能真正明白这一简单而又实在的道理。
“哪里都一样。”如今,我不再向往去城市生活。在谭家湾村,我像屋后的那棵老榆树一样,该萌芽时萌芽,该茂盛时茂盛,该落叶时落叶,静听蝉鸣蛙叫,静观云聚云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