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新晏子使楚：抬杠
【典故卡】
晏子使楚
出自《晏子春秋》，战国末期佚名创作的一篇散文。讲述了春秋末期，齐国大夫晏子出使楚国，楚王三次侮辱晏子，想显示楚国威风，晏子巧妙回击，维护了自己和国家尊严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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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莞尔一笑兮，阎王立见；君咧嘴咆哮兮，引起水患；君叉腰一站兮，臭味弥漫；君浑身出汗兮，淹死一片；君不打扮兮，比鬼难看；君一打扮兮，鬼都瘫痪……”一位民间饶舌艺人正敲着牛骨板当街卖力演唱，热情的群众把他围了个水泄不通，随着他包袱的抖搂不时爆发出诈尸般的爽朗笑声。
“这算什么玩意儿兮？纯属扯淡。”突然，从黑压压的人群里传出一声质疑。艺人猛然被他一打岔，一时忘了词，脸憋得像猪肝一样红里发紫。他和群众都四下里踅摸是谁这么扫兴，出口不逊。但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就是找不到声音的出处。
“和晏婴比赛兮，高下立判！”那个幽灵般的声音像从地底下传出来似的，让人不寒而栗。
“是谁？请站出来。”饶舌艺人心里有些恼怒，敢做不敢当的人必定不是什么君子，他最看不起这类暗地里捅刀子的人了。
“站是站不起来的，但可以推进来。”话音刚落，人群里便闪出一条道来，一个仆人模样的男子推着一辆轮椅走了进来，轮椅上端坐的就是刚才那个打岔的人。这人须发全白，但精神矍铄，看上去已有七十多岁年纪。他笑眯眯地捋着山羊胡子对艺人说道:“盲人面前不提瞎，矮子跟前不说短话，你让我一个瘫痪的人站出来，是故意奚落我呢？”
“哎呀！不敢不敢，刚才实在没有看见您是这幅德性……呃……德行兼备的人，多有冒犯，还请见谅！”艺人赶紧鞠躬赔不是。他知道，人不可貌相，虽然此人是个瘫子，但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谁也说不定。
“不知者无罪，我还不至于这么小肚鸡肠。”老者哈哈大笑，因为嘴张得太大，一下把假牙给抖搂掉了。一旁的仆人赶紧拾起，在鞋帮子上蹭了蹭，轻车熟路地照着老头的嘴一塞，又给安上了。
艺人看得有点恶心，便赶紧打岔问道:“老先生，您刚才说什么晏婴之类的，我没有听明白，是上大夫晏婴吗？”
“正是，”老者答道，一边腾出手来把假牙上的沙砾掸掉，“你演唱的那些个东西我早就在一旁听了半天了，没有一点意义，像十个人嚼过的骨头，简直没半点营养。你应该学学晏婴，他的口才是一等一的，说出来要能教化人才是好的艺术。”
“他有什么过人之处吗？”
“有什么过人之处？哈哈！这么跟你说吧！他能把黑的说成白的，把女的说成男的，把活人能说死，把死人说得能喘气，上怼天，下怼地，中间怼空气，真正做到了怼人不倦的地步，我这腿就是让他怼成残废的。”
“噢？”艺人和周围的群众都显然来了兴趣，“怎么？您这腿是让他的嘴说瘫的？”
“他又不是乌鸦，没这么灵验，”老者说，“但总之还是与他的嘴有关系，这事要回想起来，那真是小孩没娘，说来话长……”
“您还是短点说好，”艺人赶紧建议，“毕竟我们时间还是相当宝贵的，您最好把故事掐去两头……”
“不说中间……”老者说。
“那就不用说了，”艺人笑道，“掐去两头不说中间还说个什么劲啊？”
听艺人这么一说，周围所有人都笑起来，好像看两个猴在翻跟头一样有趣。
老者说:“那时还是齐灵公时期，晏婴刚刚当上大夫。晋国伐齐，齐军战败，灵公跑进临淄城躲起来。晏婴劝阻灵公，灵公油盐不进。晋兵合围临淄（今山东省淄博市临淄区），晋军把外城烧光后才离去。我那时把家里的金银辎重全部打点好，随灵公躲进临淄，却唯独把老母亲一人忘在了城外，母亲被敌人活活烧死。晏婴听说后把我好一顿骂，不带一个脏字，却把我羞得无地自容。当晚我便爬上城楼，纵身一跳，结果人没摔死，腿摔断了，然而我不但不恨晏婴，还渐渐崇拜起他来。”
“原来是这么回事。”艺人和群众显然对这个平淡的故事有些失望，“这有什么惊心动魄的？死人和摔断腿的人哪天没有百八十个的？”
老者听了他们的话比他们听了自己的话还要失望透顶，他原以为自己的故事一讲完，呐喊喝彩声没有的话，最起码热烈的鼓掌总该是排山倒海止也止不住的吧！看来他早就准备好的那句“好，好，安静安静，大家不要激动，千万不要哭了。”已经派不上用场了。
“难道我讲的故事让人不感动吗？”
“敢动是敢动，谁也不是玻璃身子，动一下就碎。不但敢动，我还敢跳呢！只是您的经历不如我，我也是见过晏婴的，而且说出来的故事指定比您精彩。”艺人显然看出了老者的心思，所以故意这么逗他。
“大家听听艺人先生怎么说，人家讲故事才是科班出身的。”有人开始起哄，大家也七嘴八舌地附和起来。
“那我就说说，”艺人斜着眼瞅老者，嘴上撇出一丝轻蔑，他终于报了刚才老者故意打岔的仇了，“那是在齐庄公六年，我们先君让崔杼（zhù）给杀了。为掩盖罪行，崔杼还连杀了秉笔直书的史官三兄弟。这个奸贼装出万分悲痛的姿态，在他家举办葬礼，又请了些艺人去烘托气氛。听说我会饶舌表演，非让我出个搞笑节目，我硬着头皮去了。刚说到爆笑处，大家正乐得前仰后合，晏婴突然带着随从闯了进来，脱掉帽子，捶胸顿足，不顾一切地扑在齐庄公的尸体上，号啕大哭起来。正大笑着的人们让他这么一弄，表情凝固了，全都大张着嘴，一个个像河马一样，都能看见后槽牙。崔杼的左右欲杀掉晏婴，说他扫了大家的好兴致。崔杼说‘他是百姓敬仰的人，放了他，我才能得民心’。于是，晏婴带着哭腔离开了。我继续为大伙表演，可他们都笑不起来了，都像中风了一样大张着嘴找大夫贴膏药去了。”艺人说完故事自己先哈哈大笑起来。
“然后呢？”老者和群众面无表情地追问他，“他们的嘴都看好了吗？”
“我的故事讲完了，”艺人显然对听众们的反应不太满意，正笑着的脸倏然严肃起来，“你们不是应该和我一样，这时该哈哈大笑了吗？”
“嘿嘿！”“呵呵！”“嘻嘻!”所有人都应付似的假笑起来，毕竟人家要求了，不给点面子也不好看。
“行了行了，”艺人拂了拂袖子打断他们，“别笑了，笑起来比夜猫子哭还难看。”
大家像得了大赦一般，立马轻松不少，脸也恢复了常态。这时老者对艺人说道:“你看，并不是我讲故事的技艺不高超，换作你讲也没有强到哪里去，看来不是个人水平的事，关键咱们和人家晏婴不熟，了解不透彻，要是经常见他的人讲起来，故事肯定饱满有活力。”
大家十分赞同老者的话，纷纷点头，继而开始交头接耳，四下寻摸，妄想在人群里找出这么一个人来。这时人群里果然站出一个男人来，后背背着一捆劈柴，黑黢黢的面庞，身材矮小，但肌肉结实，一看就是经常干农活练就的。只见他把劈柴往地上一撂，先是向艺人和老者打了个躬，又向周围群众抱了一下拳，说道:“各位看官，既然大家都这么喜欢晏婴老先生，我心里感到很欣慰，看来在这里的父老乡亲是没有一个比我更了解晏婴的了，因为我和他是邻居。”
此话一出，人群里顿时开始骚动起来，艺人和老者更是惊讶万分，真是巧她妈给巧开门——巧到家了。老者问道:“您真是晏婴先生的邻居？莫不是在唬我们，逗大家一乐罢了!”
那人笑道:“这有什么值得冒充的？做他的邻居又不能给我分房子分地，即使分我也是不要的……”
“那是，你是知道不分给你才这么说……”
“难道您没听说过择邻而居这句话吗？”那人依旧笑着说，“既然没有，我就讲讲我和晏婴的故事吧。那还是在他出使晋国前，咱们现在的大王提出要翻新晏婴的住宅，被他拒绝了。等到晏婴前往晋国后，大王便开始秘密更新他的住宅。我是他的东邻居，大王便动员我们这些邻居迁走。没办法，我们胳膊拧不过大腿，只好迁走了。等到晏婴回国时，他的房子已经修建完成。谁料晏婴上朝拜谢大王后，回来就拆毁了它，却把我的住宅和周围邻居的住宅都重新修建了一番，都像原来的一样，随即让原来的住户返回来住，说：‘俗话讲：不选择房子，只选择邻居。’这几位已先让算卦的占卜过了，最适宜做邻居，违背占卜不吉利。君子不触犯非礼的事，小人不触犯不吉利的事，这是先人的制度，我敢违背它吗？晏婴最终还是恢复了他的旧宅。起初大王不允许，晏婴托陈桓子去请求，才准许了。这是多么高尚的品质呀！”
“是呀！是呀！”听完这人的诉说，周围群众都开始拿衣角擦起眼泪来，也有人向他投来羡慕的眼光：能和晏婴做邻居，上辈子不知道得烧多少根高香啊！
这时从大人堆里窜出一个小孩，八九岁的样子，来到那人跟前，仰着头说:“先生，您能带我见见晏婴吗？听说他才思敏捷，出口成章，能言善辩，我想向他学习一下，我还听镇里的教书先生说，前几天晏婴还干了一件让人拍案叫绝的事。”
“噢？”大家好奇地看向小孩，“什么事？说来听听。”
小孩也学着老者的话说:“小孩没娘，说来话长……”
艺人赶紧说:“小孩子家学点好，别跟那些不三不四的学一嘴炉灰渣子。捡主要的讲，别掐去两头不讲中间就行！”
小孩朝老者通红的脸笑了一下，继续讲道:“听先生说，有次晏婴出使楚国，楚王知道晏婴身材矮小，命人在大门旁开一个五尺高的小洞请他进去。晏婴不进去，说：出使狗国的人从狗洞进，今天我出使楚国，不该从这个洞进。迎接宾客的人带他改从大门进去。晏婴拜见楚王。楚王说：齐国没有人了吗？竟派您做使臣。晏婴答：齐国首都临淄有七千多户人家，展开衣袖可以遮天蔽日，挥洒汗水就像下雨一样，人挨着人，肩并着肩，脚尖碰着脚跟，怎么能说齐国没有人呢？楚王说：既然这样，为什么派你这样一个人来做使臣呢？晏婴答：齐国派遣使臣，各有各的出使对象，贤明的使者被派遣出使贤明的君主那儿，不肖的使者被派遣出使不肖的君主那儿，我是最无能的人，只好委屈一下出使楚国了。楚王赏赐晏婴酒，酒酣耳热之即，两个官吏绑着一个人走到楚王面前。楚王问：绑着的人是哪国的？近侍答：是齐国人，犯了偷窃罪。楚王瞟着晏婴问：齐国人生来就善于偷窃吗？晏婴淡定地答：我听说橘子长在淮河以南是橘子，长在淮河以北就成了枳。为什么呢？是水土不同。现在老百姓生活在齐国不偷窃，到了楚国就偷窃，莫非楚国的水土使得老百姓善于偷窃吗？”
“哈哈，太厉害了!”所有人都笑起来，艺人也笑得趴到了地上，而老者则笑得愣是从轮椅上奇迹般站了起来，他一边笑一边说:“没想到今天的故事就数这个娃娃讲得最精彩，我是甘拜下风了。”
正说着，突然有人大喊起来:“晏婴大夫。”
人们寻着他手指的方向，真看到晏婴捂着腮帮子跟在一个人后边急匆匆地走，那人手里提着药箱，好像是个医者。
“晏婴大夫，您这是去哪？”
听到大家的呼喊，晏婴用手指指嘴巴，又摇摇头。看大家迷惑不解，前面的医者停下来对大家说:“晏大夫牙疼，刚拔完牙。”
“哎呦！拔牙可疼了!”艺人说，“多少要上点麻药才行。”
医者笑道:“不用，晏婴今天上午和人家吵架，喋喋不休吵了足足二十三柱香的工夫，一句不带重复的，结果拔牙时牙都晒黑了，嘴都麻木了，拔牙也没用麻药，比用药还好使。这不，麻劲下去了，他让我领着他再找人辩论去，因为牙疼治好了，舌头上又长了一个疮。”
看着两人大步流星走去的身影，大家更是笑得人仰马翻。老者的假牙笑掉好几回，仆人只好一次次帮他拾起，又一次次在鞋帮子上擦蹭，再一次次像安马掌一样对准他空洞的嘴给他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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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赏析】
谁是本场的笑星？
夏旭志
一位民间饶舌艺人正敲着牛骨板穿越历史时空，活灵活现地向读者和听众走来。
这是“抬杠”的开篇，一把就抓住了读者心理。此后更是层层递进高潮迭起，一个个包袱的抖搂，令人直呼过瘾。
艺人正嘚瑟，谁料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一个坐轮椅的老者空降现场，和艺人抬杠，竟比艺人还能说。而且一开口，就设置了一个大大的悬念：我这腿就是让他怼成残废的。一席话吊足了故事中围观者的胃口，也吊足了读者的胃口。
老者接着讲：曾经国家发生战事时，自己抛下老母独自逃跑，导致母亲惨死。晏婴听说后对他进行一番训诫，以至他不堪其辱跳楼自杀，人没死成，腿摔断了。
听完这个故事，大家对晏婴的崇敬之情加深了，但并不认可老者讲故事的水平。刚刚被他抢了风头的艺人为了一雪前耻，讲了个崔杼弑君后晏婴不畏强权、舍死忘生，故意在先君葬礼上奚落崔杼的故事。晏婴的形象，进一步高大起来。
两人斗得正酣，一个樵夫来凑热闹。他的故事是：大王为了给晏婴一个惊喜，趁晏婴使晋时，秘密翻新扩建他的住宅，并强令周围住户搬迁。谁知晏婴回国后，并不领情，把新房拆了，恢复重建了旧屋，还把邻居们都找了回来。既然是邻居讲的，晏婴的形象，顿时少了一分神秘，多了一分亲切，使得他的人气更旺了。
至此，笑星大赛尚未进入高潮。人群中又冒出一个小孩，讲了一个被公认为最有趣的故事。他讲的，原来就是那个妇孺皆知的历史典故——《晏子使楚》。作为现当代小学生语文课本必选章节中的主角，晏子这位其貌不扬机智过人的外交家，在一干能说会道的笑星的光环辉映下，变换着样式不一的华服，在T台上各种凹造型，赚足了眼球！故事还是那个故事，晏子还是那个晏子，然观者的心情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从过去的莞尔一笑，到今天的惊喜交集：原来晏子还真是位有着诸多闪光点的巨星哩！
四个故事讲完了，笑星的评选结果似乎已尘埃落定：“今天的故事就数这个娃娃讲得最精彩！”
观众们正准备机械地鼓掌，等待舞台上的演员致谢幕礼时，没想到活动主办方仍旧意犹未尽，还有彩蛋奉上：主人公晏婴正式与公众见面，却是一副捂着腮帮子，跟在医者后面，被牙疼折磨得哼哼唧唧的狼狈相。
医者向大伙解释：晏婴犯了牙病，可当他喋喋不休和人吵了足足二十三柱香的工夫之后，牙晒黑了，嘴麻木了，拔牙竟不用麻药，后来舌头上又长了一个疮，为了节省麻药钱，便让医者带他再去找人辩论……
时势造英雄。读者这才恍然大悟，整场比赛中，最会耍嘴皮子的竟然是这位道貌岸然的医者！
当然，晏婴作为当仁不让的第一男主，尽管全程只有几秒钟的镜头，一句台词也没有，他的传奇故事却贯穿全文，被艺人、老者、樵夫、孩童、医者娓娓道来，且一个比一个精彩，人气赚得盆满钵满，他才是整场赛事的最大赢家！
一圈人讲相声似的打嘴巴仗，争抢“第一笑星”头衔，令观者应接不暇。而他们极尽所能进行才艺展示，其实都是在为本故事的第一男主做嫁衣。作者独辟蹊径的叙事手法，着实令人大开眼界。与其说这是一篇历史故事，倒不如说是一篇文学范文，让人在捧腹之余，记住了这些历史典故，也学到了更多写作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