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富裕又守旧的大家庭

父亲的三姐孔德沚的亲事

父亲的三姐孔德沚（1897—1970），原名世珍，小名三娜，是沈宝生生育的第三个孩子，也是长女。是我的姑妈。由于出生在守旧的封建家庭里，他们不仅信奉“女子无才便是德”，而且女孩子还要被缠小脚，三娜再怎么挣扎也没有用，说全是为她好，嫁出去时体面。三娜不肯就范，吵吵闹闹声传到了祖母的耳朵里。祖母坚定地表示，不要缠足，这才放了脚。但是，放大脚的骨头已经扭曲变了形，与天足不一样了。为此，女儿埋怨这个封建的家庭也理所当然。再者，她的丈夫沈雁冰家的家风与孔家封闭守旧完全不同，沈家崇尚科学，吸纳新思想，学洋文，思想开放，尤其是婆婆的开明和豁达，深深感染着她。她的眼界大了，思想高了，原本的要强个性释放了出来。再者，时代的新风吹进小镇，年轻人的选择首先是念书。

由于三娜在家只由母亲教她识字，没有上学念书。她早早地协助母亲料理家务，管教两个弟弟。1917年，她与沈雁冰结婚，婚后激发了她的好学上进之心，先后进石门的振华女校寄宿读书。迁居上海后，又在爱国女校读书。读书和社会交往打开了她的眼界，尤其受丈夫的影响，她积极投入革命工作，如为纺织女工识字补习，在学校担任义务教师等。1922年，由杨之华介绍成为中国共产党的早期党员。与夏衍同编在闸北区第三支部，撒传单、写标语，从不含糊。她个性坚强，作风果敢，为人严峻，勤俭持家。茅盾曾向我母亲金韵琴称赞：“你不会相信，她干革命工作，胆子可大得很，能够沉着、机智地应付敌人！”她做妇女运动积极，活动范围除女学生、家庭妇女，还有女高级知识分子，以及革命老前辈如孙夫人宋庆龄。孙夫人很喜欢她，所以鲁迅逝世时，治丧委员会派她专门侍候孙夫人，寸步不离。新中国成立后，政务院委任沈雁冰为第一任文化部长，周总理给孔德沚的任务是照顾好沈部长。这样，做好后勤工作成了她的第一要务。

记得我小时候每当升学转校，填写表格中“社会关系”一栏时，总要填上姑父、姑妈、叔叔这三位我父亲方面亲人的姓名和职业。那时的感觉也没有什么特别，每家都有亲戚，只是父亲家少了一些。唯一觉着奇怪的是我姑妈没有职业，父亲让我填上“家务”这两个字。为此，父亲曾向我解释过，至今记得很清楚。

其实，我姑妈自新中国成立以后，没有担任什么社会工作，仅限“家务”，实在是委屈她了。姑妈是位很有能力、很会办事的革命妇女同志。如果追溯到以前，她是中国共产党的早期党员，为革命做了许多工作。新中国成立之后，许多夫人们都安排工作了，如康克清、杨之华、蔡畅等，孔德沚在革命大好形势下，也迫切要求参加革命工作，她向周恩来总理表白自己的心意，周总理认真考虑以后，回答她说：

“好，我给您安排一个对您最重要、也是最合适的工作——照顾好茅盾同志，他是我们国家的宝贵财富，今后要他为新中国描绘新图，为新中国做出新的贡献。您要好好照顾他，这是党交给您的任务。这比您做任何工作都重要！”

于是，姑妈受领了总理的嘱托，更加全心全意地照顾好姑父的生活，成了全职家务人员。

关于孔家与沈家两家结亲的由来，前面提到过，除了沈家与孔家因为是世交，想结为儿女亲家，双方的祖父又同有书法雅好，相交甚欢，于是订了娃娃亲。这不仅仅是口头表达，而是有正规的相互交换的帖子。关于两家结亲，之前还有个故事。茅盾在回忆录里有记载，我母亲在她的书中也说到过。沈家上代有位少年，孔家有位女儿，双方父母有共修姻缘之交的心意，沈家把女方的生辰帖子要去，因迷信镇上星相师，请他一算，不料他说联姻不得，有冲克，婚事也就吹了。这件事传到孔小姐耳里，她身体素来羸弱，想到自己命里克夫，永远嫁不出去了，郁结成病而亡。这样，沈家觉得亏欠孔家，于是，到沈雁冰和孔德沚这一辈，茅盾的父亲说不要理会，即使排八字不合，也要定这门亲。因此由沈家主动提出，得到孔家同意，终于不再卜吉问卦，很快给雁冰和德沚定了亲。

沈雁冰原名沈德鸿，字雁冰。他的弟弟沈德济，是沈家的“德”字辈。孔世珍嫁过去以后，沈家重新为孔世珍取名“孔德沚”。启用沈姓的“德”字辈，说明沈家母亲的开明和对世珍的重视，如同她多了一个女儿。老人家还有男女平等的意识，女孩也用“德”字辈排列。这是老人家的智慧。她知道女儿并不比男儿逊色，她自己是个例子；孔德沚经过她婆婆的调教，加上她要强的性格，日后也是一位令人刮目的人物。

需要更正的是，在茅盾晚年的回忆录里曾夸张地说，新婚的妻子只有小名“阿三”，于是母亲给她取了名。他这个讲法无非想说孔家的守旧和封建，女子在这个家庭里没有地位，也没有去学校念书。事实也确实如此。然而，她是有名有姓的，他不会不知道。茅盾曾用过“世珍”作为他的笔名。有据可查。这样，孔家（孔家是个大族）那些知根知底的乌镇人，得知这个讲法后，都跳起来嚷嚷不是这么回事。作为小辈我听了不少，特此更正一下。

因为茅盾的社会地位和影响，其不正确的讲法和影响一直存在着，在故居有关的讲解词中如此，在大学的讲堂上如此，甚至每逢讲到他们的婚姻，由于他们的文化差异，用取名这个笑话来说，影响很大。因为孔德沚的“德”与孔姓的“德”字辈，恰巧相差一代。按理，我父亲是孔姓第76代“令”字辈，而我是77代“德”字辈。所以，常常会引起误会，有人向我提问，你们是两代人，为什么都是“德”字辈？于是，我要费口舌解释一番。其实，拿我父亲来说，弃用了孔家的辈分排序，显然是受了“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影响，反封建，“打倒孔家店”，自己用“另境”笔名为常用名，他的子女也不再延用孔姓辈分的排序了。

早年，孔德沚是沈雁冰的贤内助和“外交家”，许多重要的文化活动她都陪同出席，还协助沈雁冰抄写文稿，《子夜》手稿的完整保存，得益于她亲自抄写了一份稿子，将抄稿交书店发排印刷。她还将原稿交给在银行工作的二叔沈仲襄，锁在保险柜里，才得以保存下来。

孔家由于母亲早逝，两个弟弟，一个9岁，一个14岁，都未成年，作为已婚姐姐，孔德沚对弟弟很是照顾，始终关心他们的生活和成长。

这里插入一段1991年10月23日我在北京夏公寓所，请夏衍谈孔德沚的录音记录（有删节）。

孔：我有一桩事体想请教，夏公，您的一本书《懒寻旧梦录》中写到我姑妈，就是孔德沚的事，很好，很少有人说起她。关于孔德沚的形象，只看到有个秦德君写了很多，而且讲得不大好，讲我姑妈不少坏话，写得很不公正。

夏：她是私人关系。

孔：我想写些关于父亲，孔家门里一些人和事，孔德沚是重要人物。你在文章里面讲到过去与她一起工作的一些事，能不能回忆一点这方面的情况。

夏：孔德沚是党员，什么时间入党我不知道，在上海，反正我跟她是一个支部，闸北区第三支部里，1928年以后的事，我是1927年从日本回来。

孔：时间长吗？

夏：好像到“左联”成立之前，“左联”成立之后就没有什么活动。

孔：大约茅盾从日本回来之后，就不去活动了。茅盾在日本时，她好像还参加活动的。

夏：对，还参加活动的。

孔：她具体搞点啥？

夏：我们在沪东搞工人运动，工人运动那时也不深入，后来我深入到纱厂搞包身工。当时找工人谈天呀，了解一些情况呀，有的晚上替工人补习识字呀。我还和她一起去贴过标语。

孔：我看到这一段好像很新鲜的。我知道她是党员，不知道她做点啥事。

夏：她是放大脚，所以跌了一跤，浑身泥水。

孔：那是夜里去贴标语？

夏：是夜里。

孔：她年轻时蛮有劲的。

夏：她是哪一年出生的？

孔：我爸爸是1904年，她大约是1897年，比茅盾小一岁，茅盾是1896年。

夏：她比我大。（孔：你是1900年）茅盾比我大4岁。

孔：你们在一起活动好几年，还记得有点啥故事？

夏：那时候党员纪律性很强，不大谈个人的生活。她是茅盾夫人我知道，因为我在日本认识茅盾了。

孔：你在日本看到过茅盾吗？

夏：看到过，茅盾回忆录中也提到，我老婆，还有几个留学生。茅盾在回忆录中讲，他回来后，我经常用到他家中去的，是他家里的“座上客”。（孔：这是在什么时候，是在景云里？）这是在“左联”成立之后，1930年夏天，我看到他们很好，没有什么事。孔德沚很识大体的。那时候，我们是一直做保密的，我知道茅盾的地方，茅盾不知道我的地方。那是组织上的决定，不串连。白色恐怖严重，你去串连，特务一盯梢就完蛋。特别是茅盾、鲁迅这样。当然，那个时候茅盾好些，鲁迅这样子国民党不敢搞。正像袁世凯不敢搞章太炎一样，因为影响太大。茅盾这样，对国民党尽管秘密，国民党也知道。有的时候也公开，如书店请客吃饭什么，如开明书店请客吃饭，这些事特务会不知道？当然知道。而孔德沚管得很严的。茅盾家务不管的，都是孔德沚管的。

孔：应该说孔德沚也做了蛮多牺牲。

夏：是个贤内助。

孔：是呀。我想孔德沚的情况，我们再了解了解。知道她对两个弟弟要求很严格，脾气也不是很好的，脾气也蛮急的，持家也很严的，对佣人管得紧，一天到晚要换佣人。我家中留下来许多姑父的信件，都是讲她又不满意阿姨了，到乌镇去再找个佣人来。都是这种事体。

夏：是这样，我知道。我老婆和她很好。她们都是湖州人，我老婆是德清，都是在湖州这一带。

孔：还有张琴秋、王会悟。王会悟你认识吗？

夏：不认识。张琴秋和我老婆也认识，张解放后为纺织部副部长。

孔：她们的照片你还有吗？我姑母的照片你有吗？

夏：没有。保姆的事我也知道，我老婆也喜欢换保姆，因为这，是有个矛盾，保姆嘛，总要买东西买菜，揩点油。孔德沚管得严，买的东西要过秤的。保姆用不长。

孔：她样样自己动手，样样管。

夏：她自己都会，所以她就要管了。

孔：我姑夫的日记中，常常记德沚今天怎么样，发脾气什么。现在韦韬把日记本公布了，给叶子铭研究。叶子铭一看认为他们夫妻关系不好，为一些小事叽里咕噜争吵。我认为不至于这样，事情是存在的，但不能把日记本中的事作为夫妻感情问题的根据，这是不科学的。

夏：这是小题大做。

孔：关于我爸爸的事，夏公你知道些什么？

夏：我不太熟。见过你爸爸几次，都在茅盾家里。茅盾对孔另境很管的，孔另境写的文章发表，他都看过，改过，很厉害的。他和我有同样毛病，他看作品，包括沙汀的作品，茅盾看了就改，最近出版的《浪潮滚滚》，茅盾批改的。（孔：当编辑的关系）我也是。看电影剧本也会改。（孔：看到不顺心，就要改。）他还厉害，成段地改，加批注之类。

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