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福弟孔令杰的一生
胞弟孔令杰(彦英)及作品《血债》
父亲的弟弟孔彦英(1909—1967),谱名令杰。我的叔叔。他和我父亲令俊(另境)、姑妈德沚是同胞三姐弟。姑妈比他大十二岁,同属鸡,令杰排行第八,因“八”字的谐音不好听,小名阿福。我父亲行第六,小名阿六,比令杰长五岁,比姑妈小七岁。其余的兄弟姐妹都先后夭折。
他性格温柔、内向,年轻时多病善感。得其姐姐、姐夫资助读完中学,后返家乡植材小学教书,深受学生爱戴。1938年,因家乡沦陷,转到上海,由其兄介绍进华华小学、中学教书。业余从事写作,笔名司徒宗等。结集出版的小说、散文集有《迷雾》《血债》《昨日》等。始终独身未婚。在复旦大学附中执教时,曾得上海市优秀教师称号。1956年入党。他是孔氏三姐弟中最早去世的,终年58岁。
在我的记忆中叔叔的形象,虽然没有我父亲长得英俊,始终是瘦瘦的,病恹恹的,性格与我父亲也不同,然而他亲切和蔼。小时候,他和我们住在一起,看他空闲时,我和哥哥常缠着他讲故事,他摸着我的头,轻声细语地娓娓道来,讲《西游记》,讲福尔摩斯,讲《聊斋》的鬼故事等,总有说不完、听不厌的精彩。那时那景,至今我还依稀记得。
叔叔在江湾教书,平时,每周都要回家过周末,并住上一个晚上;逢年过节可以连着住上几天,他们大人除了吃饭、喝酒、打牌、聊天之外,叔叔会留意观察我们这些小孩,不时加以评语。有一次,他比较我两个妹妹,说一个心肠很好,热心助人,有些傻劲;另一个调皮,不动声色,会动脑筋。有一年夏天暑假里一天的下午,叔叔摸出钱说:“谁去买点心?”我们几个都没有搭腔,大妹子说,那么我去好了。商量买什么样的点心?川公路有一个卖豆沙大饼的小店,大家都赞成去那里买。叔叔怕刚出炉的大饼烫手,叫妹子带一把大蒲扇,把钱给了她。没有多久,大妹子哭丧着脸回来了,大饼没有买到钱没有了。为什么?原来,叔叔把钱放在大蒲扇上给她,她小心地拿着扇子,可是走到川公路大饼店门口,发现钱不见了,这下急了,马上往回头路找,却怎么也找不到了,只能拿着扇子回家。听完这话,叔叔大笑,问她:“你把钱放在扇子上没有动?”“没有动,”妹妹说,“我平端着扇子一路小跑,想快些买回来。”这下我们全体都笑了,那年月用的都是纸币,一路小跑放在扇子上的钱不就都吹走了吗!叔叔没有怪她,却一直说这件事给大家听:“这孩子实在。”
叔叔的去世是让我最伤心的,因为我远在北京串连,在姑妈家刚坐定,姑妈一边拿出一封父亲的报丧信,一边说,你看看。我展读一半眼泪马上下来了,想到来不及赶回上海见他最后一面,控制不住地哭出声来。姑妈安慰我说,你们在上海经常往来?我点头。姑父也从邻屋过来看我。我想起叔叔病重时,一个周日的上午,家里包馄饨,母亲让我提着篮子,放些生的馄饨坐车去复旦附中的宿舍看他,因为曾中风,他左手不能动抬,坐在床沿边,看到我把篮里的食品一件件取出,并找到锅子替他下馄饨时,叔叔放声哭了起来。我愣住了,很少见叔叔哭,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他情绪有些激动,说了我许多好话。我能体察到他晚年的孤寂,如果身体状况允许,他会在休息日坐车来到我们位于虹口的家,甚至上桌打麻将,用他中风残疾后的好手,一把量衣尺照样把牌理得整齐。如今健康每况愈下,连出门也困难了,他的情绪很不好。我回家告诉了母亲,她也只能叹气。
叔叔的文章我们过去读得很少,他的笔名是司徒宗,是父亲告诉我的,家里只有一本他的著作。在他去世十八年之后,应“上海抗战时期文学丛书”编委会之约,由我编选他的作品集,所以集中读过他的作品,总体感觉他文笔清丽、流畅,写小孩子尤其生动,内容大都是描绘他周围生活着的一群人物,主要是教育界和城镇上生活的人物,留下了生动的时代印记。更可贵的是通过他的笔墨,我们能了解过去历史的细节,尤其是我们家乡乌镇的一幅抗敌画卷,反映了抗战时期人民受到的苦难以及他们反抗的吼声,可以作为历史文献的形象补充。
生前他出版过几种小说和散文集,有《迷雾》《血债》《昨日》等,我还找出不少散见在集外的作品,通过整理、取舍,编就十二万字的小说、散文选,仍取名《血债》,1985年6月交由海峡文艺出版社出版。
说到他和我父亲从事创作的起因,大约还是受到他们的姐夫茅盾的影响。
他们三姐弟虽然出生在一个富足的家庭里,但是到他们父亲这一代,除了不理财,不顾孩子,自行其乐外,还荒唐地把一份家产在两三年内迅速败光。祖母沈氏在他们父亲的压迫下,于1918年抑郁而死,时年只有48岁。祖母去世时,令杰叔叔只有九岁,这时其姐已经出嫁,得知两个弟弟在乡无人管教,征得丈夫茅盾的同意后,接令杰到上海商务印书馆附设的尚公小学念高小。尚公小学的国文老师严良才是创造社社员,很喜欢这个文静如姑娘的学生孔令杰,介绍许多文艺书刊给他看。茅盾又是搞文学的,家里的文艺书籍和杂志很多,使他有机会接触当时的新文艺作品,培养起他爱好文艺的浓厚兴趣,而且帮助他认识当时的社会,使他在幼小的心灵里产生模糊的正义感。
1921年暑期起,叔叔在茅盾家住了两年,高小毕业后回到家乡,投考湖州第三中学。录取后由姑妈负担学杂费,寒暑假回到继母处生活。姑妈和严良才老师经常寄予书报杂志。经过三年多时间的学校生活,1924年底他生了一场大病,辍学在家两三个月后,1925年初又一次来到上海,住在他的姐姐家中。因他的姐夫茅盾在当时革命学府上海大学兼课,经茅盾介绍,叔叔进了上海大学附中读书,参加社会活动。
有一次,上海大学同学响应北伐革命军驱逐军阀孙传芳的号召,上街演讲、撒传单,这个温文尔雅的十六岁少年,毫不犹豫地参加了活动,因而被捕。多年以后,他在日牢里再次被关押时,环顾四周,好像有些熟悉,他回忆:“那时也曾经在类似的小屋子里被锁上一个月光景。记得当时我父亲为我被捕而痛哭、而奔走,结果竟在杀人魔王李宝章手中赦放了出来。”(引自《血债——二十天拘留回忆录》)这次牢狱经历,因为悲愤难友之死,促使他开始写作,处女作《狱中杂记》发表在《东南晚报》的副刊上。不久,“上大”被封闭,叔叔的读书生活就此结束。
1928年初,经我父亲朋友的介绍,叔叔回到故乡植材小学教书。从此,在小学教育岗位上工作多年,直到1938年家乡沦陷,他又一次来到“孤岛”的上海,父亲推荐他到上海大学同学会办的华华中学附小任教。姑父茅盾在香港办《文艺阵地》,知道叔叔能写些东西,在给我父亲的信中提道:“福弟有闲,可写点居乡闻见来。”于是叔叔的文章经过茅盾指点后,刊登了出来,始用“司徒宗”笔名。
1941年12月8日上海沦陷之后,华华中学的老师高尔柏在家乡松江办了一所茸光中学,一定要他去松江执教。他知道在小城镇里,日本兵的气焰更加嚣张,但推托不掉,又找不到其他工作,只好去松江。从这时候起,他把“孔令杰”的姓名改换成“孔彦英”。换名的原因,是由自欺自慰心理产生的,认为松江是日本人的地界,不愿拿清白的名字去糟蹋。其实当时的上海人何尝不是如此。就这样,这个名字被用在所谓“通行证”上后,一直没有更换,沿用到他去世。
叔叔在茸光中学教了一年以后,转到了私立建承中学去教书,建承中学校长戴介民是父亲在“上大”的同学,这是一所进步的学校,同事中有蒋锡金、袁明吾等。袁是地下党员,后从事实际工作去了。1984年7月蒋锡金在《忆司徒宗》一文中,回忆当时他们相处的日常生活,以及发现“司徒宗”原来就在身边的经过。然而,愉快的生活不久被凶残的日本宪兵来学校搜捕进步人士而告终。
建承中学的抗日气氛是较浓的,教师在教室里上课也会公开宣传抗日,年级的级刊、同学的周记、全校的墙报上也常有抗日的文字,甚至高年级的同学通过学校被送到根据地去的人数也不少。这一切引来了日本宪兵。1945年5月,叔叔终于被捕。同一天,我父亲在新中国艺术学校,也被抓捕到贝当路宪兵司令部。他们不是同一个案件,却被关在一起还互不知情。出狱后,叔叔撰文《血债——二十天拘留回忆录》;父亲是被拘禁四十一天后才被释放的。牢中他们同样受到了严酷的拷打、惨无人道的刑罚,留下终生疾痛。
新中国成立后,叔叔先在工农速成中学教书,培养了许多工农出身的干部。这个学校校址在苏州,他经常坐火车来到哥嫂家里,与侄子侄女们一起度假。后来,这所学校归并改为复旦大学附中,他任语文教师、语文教研组长。曾被评为上海市优秀教师。1956年加入中国共产党。
叔叔一辈子没有结婚成家,据说他在乌镇时有过女朋友,在学校任教时也有大龄女同学向他表示过爱慕之心,他当时的同事蒋锡金在文章中提到过此事,但终究没有结果,不知为什么。我母亲也曾撮合过她的女朋友与叔叔见面,但也不成功。大约一个人孤寂惯了,再要改变这样的生活也难。叔叔在苏州时曾领养过地主的小儿子,为他取名孔德华,培养他读大学。那时,他经常陪同叔叔来北四川路我们老家玩,我们兄妹相处也很好,后来,他去外地读大学或上班后,无法照顾叔叔,叔叔要求我的大弟伟成住到他家,帮助干些家务。叔叔写给我父亲的要求信,现在还在我的资料夹里,翻检时读到它,至今还很伤心。他的生活很简单,我的弟弟去了以后也基本吃食堂,一直到“文化大革命”开始之后,“停课闹革命”这段时间,也是弟弟和在复旦附中读书的妹妹乃茜帮助照顾他的生活起居。
叔叔生于1909年,卒于1967年。除文艺创作,毕生从事教学,他的学生可谓桃李满天下。1984年,我在复旦中文系进修的时候,在贾植芳导师家中,遇到章培恒先生,他亲口对我说,在建承中学求学时,孔彦英先生是他的老师。章先生没有忘记当年的老师,是令人欣慰的。大约也由于叔叔的语文教学经验非常丰富,令人敬佩,他也重视对中青年教师的培养,尤其对于高考的语文试卷,他每次总能料事如神地猜测到大概,使复旦附中的语文高考成绩在全市名列前茅。姜校长对他评价很高,认为他对学校的贡献很大。
可惜他的才学没有来得及充分发挥,他的教学经验没有来得及总结,就默默地去世了,终年58岁。父亲在怀念他的诗句中写道:“亡来一年又半,如今又到中秋。回想临终时,无言无语神散,神散神散,至今音容宛在。”(《如梦令·忆亡弟》,1968年9月11日写于牢中。)
他是孔氏三姐弟中最早去世的。孔氏三姐弟都晚境悲苦、凄凉,无法言说。写到此处,心酸袭来,泪珠止不住……如今姑妈的骨灰和茅盾合葬在乌镇西栅,乌镇还建有父亲孔另境纪念馆,他们都魂归故里,我们后人可以经常回去凭吊、扫墓。可是叔叔的骨灰安放在哪里呢?是否还有踪迹可寻?我们不知道。只有在此纸上燃香,愿叔叔在天之灵安息。我们小辈一直惦念您的恩泽,记得您的音容笑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