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6章 诗瑶痴心伴长夜 寒筠盛宴送归程
昨日说到玄纶别了黑白无常回到庄里,梆子已敲三鼓。玄纶听了梆子响忽感一阵睡意袭来,连着两个哈欠把精神都打散了,眼角上涩涩地犯困。然而玄纶又想起一大早就被诗瑶横拉竖拽得去观盂兰盆会,中途却被赵文和邀去地府里,自己一路只顾着游玩却没有与人说知,想来诗瑶定是要悬悬而望的。回去的路上恰好要经过他家门口,也不知道他睡了也未,正好隔着窗子望一望。玄纶因又抖擞起精神,迈着步子向前面走去。走到诗瑶窗下,玄纶向里张了张不见动静,以为诗瑶已经睡下了,心想他睡了也好,不必叫他担惊受怕。玄纶抒了口气,往前走过一片麦田的时候,却隐隐听见女子幽幽的哭声,不禁驻步流连。《秋风清》词云:
秋风洲,秋月楼。
凄声幽暗景,粉泪漾清眸。
自顾经年未语事,方知今夜许多愁。
诸君听说,但凡哭有三重之境界:有声无泪谓之号,有声有泪谓之哭,有泪无声谓之泣。若是人心痛到无尽处,便不自觉地涟涟流泪,但因有千愁万绪凝噎在心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玄纶听那幽幽的哭声,正所谓“如泣如诉,如怨如慕”,好似哭尽了世间一应之苦,闻之亦引人伤感。玄纶远远望见田埂上有一白衣女子独自坐着,月光下宛如蟾宫仙子一般,不禁观之流连驻足。玄纶呆呆地看了一会儿,又忍不住走了过去。那月下的白衣女子不是别人,正是诗瑶。玄纶叹道:“你何苦对此清冷的月光又穿这一身素艳,怪叫人可怜的。”诗云:
清幽怜处子,温润晔形殚。
绰约倚兰蕙,矜修披素纨。
美人慕高义,国士羡长安。
俗俚徒希色,求贤竟独难。
诗瑶见了玄纶,一扭头擦了擦泪,幽幽地说道:“你说你一句话也不留下,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走了,苦得我把这庄里前前后后都跑遍了都找你不着,你说你这是不是故意要气我呢!你要是想故意气我,倒不如早早回你的江南温柔乡里去,也不要呆在这里成天叫我惦来惦去得好。”玄纶知道诗瑶说的是气话,便就着他的身边坐下,说道:“我知道你心里是对我好的,只是嘴上说了几句气话……”诗瑶道:“谁心里是对你好的,谁嘴上又要为你说气话。”玄纶扳过诗瑶的肩膀,赔笑着说道:“这次是我不对,我给你赔礼了还不成么?”诗瑶又扭过道:“别一副死皮赖脸的样子,谁稀罕要你赔礼了?”玄纶站起身坐到另一边,说道:“你可知道我今天去了哪儿?”诗瑶道:“腿长在你身上,你爱去哪儿就去哪儿,要去东边就去东边,要去西边就去西边,哪怕是去阴曹地府,又与我什么相干呢?”玄纶道:“你怎么猜到我去了阴曹地府呢?”诗瑶自然不知道玄纶这一路上的际遇,他心里本想让玄纶正正经经地赔个礼就算了,谁知道他越发地来了劲,尽说些没头没尾的话,便霍地站起身来说道:“今儿个是我把你叫去的,我原以为你出了什么事儿,可是现在你回来了,我更犯不着大半夜为个没心没肺的人掉眼泪。你要是觉得今天月色不错,就请自己看罢。不过别看太久了,夜里风大,小心着凉,我可是要先回去歇着了。”便站起来走了,一路走一路小心地听着步点儿声,指望玄纶追过来从后面搭住自己的肩。然而玄纶终究不以为自己理亏,便赌了一口气当真一个人坐在那儿。诗瑶走了十几步见玄纶没有跟过来,心口一酸,一抹眼泪儿就跑回去了。正是:
惯是有情人,多作无情语。
小子有一友人曾戏言说,假若你不是个歪瓜裂枣的搅屎棍子,又不是个目不识丁的榆木脑袋,亦不是个家徒四壁的不肖子孙,则凡间的女子哄上一哄,总是可以到手的。小子闻之大笑,若是照你这样说,岂非天下的女子都是一般耳根子软,只认话儿不认人的么?而今一想,纵然不是十分有理,也有七分占在理上。莫说你不去哄他,他自己就会说,“你怎么就不来哄哄我?”所以说女子总是喜欢被哄的,然而若是你说“我什么时候哄过你”,他也是一般的高兴。可见他既想你去哄他,又不甘心直截了当地上当受骗,非要你把话得滴水不漏,显出自己不是那么容易受骗的才好。这可不是有些不可理喻?然而纠结于此等细枝末节,便是钻牛角尖了。故而无须多虑,但将那女子当个顺毛驴,把毛捋顺了,多也弄到手了。诗云:
青丝初覆额,人事少嫌猜。
底事怒非怒,怨君来未来。
且说诗瑶跑回房里卧在床上,本想撑着不睡想一会儿心事,无奈累了一天,沾着枕头就昏昏睡去了。睡了不到一个时辰,诗瑶忽地惊醒过来,两脚一蹬被子,心里叫道:“坏了,那傻子还跟田埂上坐着呢!”便连忙披了衣服套上鞋子,打起灯笼推开门朝田里跑去。跑到田埂上一看,玄纶果然还坐在那里没挪窝呢。玄纶见诗瑶来了,也不起来也不搭理,还是一个人坐着。诗瑶笑道:“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还和我一个小女子计较,有羞没羞的?”玄纶道:“谁要与你较劲?我看你走的时候撅着个嘴气呼呼的,以为你心里有气,现在气也消了,我也该走了。”玄纶坐了好久,腿上又浸了凉气早发麻了,这会只好用手撑着挣扎着站起来。诗瑶看他一副死要面子活受罪的样子着实好笑,便上前挽住玄纶道:“你看你,就知道在我面前逞强,何苦来呢?来,我送你回去。”玄纶道:“你不气我了?”诗瑶摇摇头,玄纶笑道:“那我可有句话说了。”诗瑶笑道:“你说呗。”玄纶道:“以后夜里别穿成这样,怪吓人的。”诗瑶在玄纶膀子上掐了一下,笑道:“你还真蹬鼻子上脸,给个芝麻就敢往烧饼上贴。”
二人从田里走到大路上,玄纶道:“往回走几步就是你家了,我先送你回去,我再提着灯笼回去好了。”诗瑶点头,玄纶把诗瑶送到家门口,二人道了别,诗瑶进了院子把门掩上,玄纶说了一句:“我有一句话你信不信?”诗瑶道:“什么话?”玄纶道:“我今日的的确确是去了地府的。”诗瑶笑道:“就算是我信了罢。”玄纶笑道:“罢了,我知道你不信,改日再与你说。”诗瑶打了个哈欠道:“嗯,那就改日再说罢。”说完便进房去了,玄纶也只好走了。
历来说书者有话即长,无话即短,倏忽又过了十余日,眼看着就要到八月了。玄纶已将屋子里的东西打点好,潇潇说黄历上讲晦日是个吉日,玄纶便叫那日启程,又诫潇潇不要与旁人说。潇潇道:“又不是短了人什么东西,还怕别人关门打狗么?”玄纶道:“你才是狗呢,我只不想让大家来送我,省得我许多麻烦。”潇潇笑道:“我看是省了几点眼泪才是。”玄纶道:“哪有的事?”潇潇笑道:“大丈夫敢作敢当,出门的那会儿,你一个人躲在舱里抹眼泪,还只当别人没看见呢。”玄纶道:“看到了便怎的,‘男儿有泪不轻弹,只缘未到伤心处’。”潇潇道:“争不过我又要拿主子的身份来压我,我可不讨那没趣的。”说完,一转身向外跑了。
潇潇本是没头没脑地乱走一气,谁知路上正好撞见诗瑶。诗瑶见是潇潇,笑着迎上来道:“少见你出来转呀,怎么今天这样好兴致?”潇潇笑道:“我跟东家争了点芝麻粒儿的小事,一时说不过他就索性跑出来躲个清静。姐姐你这是上哪儿去啊?”诗瑶道:“他上次巴巴地提了我的灯笼去,不说第二日来还,还要我亲自去取,这会子他在屋里做什么呢?”潇潇道:“想是在打点行李。”诗瑶听了,眼光登时黯淡了下来,转而又问道:“定下日子了么?”潇潇答道:“他说是这月三十。”诗瑶道:“烦劳你了,既然你们这样急,我这就去把灯笼提回来。”说完便匆匆去了,潇潇心里笑道:“好个痴心的女子,难不成公子他真是顽石一块,朝朝暮暮捂也捂不热的?”想着又摇了摇头,继续向前走,不期又遇着寒筠。寒筠朝潇潇招了招手,走上来问道:“你怎么没陪着你们公子一起出来?”潇潇笑道:“我自己就不能出来了?”寒筠笑道:“瞧瞧,都是跟玄纶学的。罢了,我不问你这个了。听说你们最近就要回去?”潇潇道:“可说是呢,就在这几天了。”寒筠道:“我们商量着明晚再开一次社,顺便给你们饯别了。你回去告诉玄纶,叫他一定要来。”潇潇道:“盛情难却,我就是拉也要把他拉来的。”
趁着潇潇闲逛这会儿,诗瑶已经到了玄纶房里。玄纶正把桌上的书往书箱里塞,诗瑶见了说道:“就这么急着要走?”玄纶道:“嗯。”又顿了顿,说道:“下个月初一。”诗瑶忖道:方才潇潇跟我说是三十,玄纶又说是初一,这后脚尖踩了前脚跟,定有一人在说假话。我看潇潇是没来由要骗我的,定是玄纶有心要不辞而别。但诗瑶也不说破,反而笑道:“你看你,这样横七竖八地把书塞进去,一来页脚是要卷的,二来码不整齐要少放好几本,还是我来帮你收拾罢。”说着便把箱里的书一本一本拿出来码好,却忽然看见里面的一卷画轴。正是:
水清石头现,鱼烂刺出来。
诗瑶笑道:“这里还藏了一幅画,定是哪个大家的手笔,快让我来瞧一瞧。”说着便要拉开画轴,玄纶握住诗瑶的手道:“这是一位故人的画像,我不太想给外人看。”诗瑶笑道:“怎么还与我见外呢?”玄纶只是不说话,诗瑶看玄纶一脸的不乐意,便叹了口气说道:“我不看了。”玄纶把画又放进箱子里去,说道:“这儿的东西我都自己收拾罢。”诗瑶道:“那我也该走了。”便默默地转身走了,出了门想一想自己本是来拿灯笼的,却又不是来拿灯笼的,便不复回头,推了院门出去了。出门撞见潇潇,潇潇道:“怎么就这样走了,灯笼也不拿了?”诗瑶瞥了一眼潇潇,微微点了点头就去了。潇潇回到屋里见了玄纶说道:“怎么,又给人家气受了?”玄纶不语,潇潇道:“人家是来提灯笼的,你不给人家,人家自然生气了。还有,刚才我遇着寒筠,他说明晚大家为你饯别,请你一定要去。”玄纶叹道:“又是你这小厮多嘴。”
二十九日晚间,果然寒筠家里熙熙攘攘坐满了人。玄纶到时,大家都公推玄纶上座。寒筠道:“兄台不日将启程东归,今日就不必推辞了。”玄纶道:“既然如此,则小生冒昧了。”殉香道:“你尝尝这道‘游龙戏凤’怎么样?”玄纶见是一只公鸡,一条人参,笑道:“这道菜可有意思。”说着,夹了一小块鸡肉,尝了尝,笑道:“肉质丝滑,清香爽口,是哪位手这样巧?”殉香道:“这可是诗瑶妹妹特意为你做的呢。”玄纶笑道:“多承美意。”诗瑶只是笑着点了点头。寒筠道:“今日置酒为玄纶兄送别,就请举座满饮此杯,以助诗性。”酒过三巡,寒筠持酒起座,向四座谢道:“敬诸君,吾诗成矣。”乃举壶满斟一杯,扬首一饮而尽。诗云:
浩荡风光不解诗,书生无勇恃轻辞。
但凭犀角一尊酒,来送鹏程万里知。
列子云归别紫塞,刘郎鬓迥再青时。
今朝思虑接千载,何以少年轻别离!
殉香喟然叹道:“既然有人起首,我也赠诗一首相别,祝君鹏程万里,一路顺风。”诗云:
江南秋已晚,游子将归返。
一去天涯路,同心知此远。
诗瑶道:“今日还如相逢,可见你我缘分。只望今日暂别而已,余生还能再见。”诗云:
历历思难尽,匆匆赋不成。
悠悠一叶下,树树满秋声。
长风感慨道:“在下文才拙劣,与君离别之意,还多在这碗酒里。”诗云:
朔漠连沧海,黄沙万里横。
风光正旖旎,知己会同庚。
借问杯中酒,何为世上英?
休传一尺书,但寄九州名。
灵兰道:“我则以小令相赠。”《梧桐影》词云:
明月高,秋风晚。
持酒为君酹马蹄,红尘醉把霜林染。
碧月道:“我也学姐姐用小令。”《梧叶儿》词云:
江淮树,鹦鹉洲,云去雁声留。
同心锁,小银钩。
挂枝头,犹记当时邂逅。
神秀道:“在我就用最寻常的绝句罢。”诗云:
登高远望见阳台,万壑千山次第开。
思到江南应腊月,窗前遥寄一枝来。
咏荷把琴徐徐弹起,叹道:“诗词不能达意,我就来唱个小曲助兴罢。”《小桃红》歌曰:
晚来树树满秋情,花去枝还静。
落叶随风栖不定,怎分明,故园心眼通幽径。
情伤玉筝,容销金镜,倚醉送归程。
咏荷歌罢,婉如潸然嗫嚅道:“姐姐唱得悲惋,我也用琵琶续歌一曲。”《端正好》歌曰:
琵琶弦,梧桐月,秋声里,短聚长别。
愁肠百转千千结,酒醒泪先觉。
玉璋叹道:“我不会唱曲,还是念诗罢。”诗云:
今朝欢宴罢,明日马蹄催。
雁过千山去,云含寂寞回。
清扬含泪扑在玄纶怀里哽咽道:“我也有一小诗赠别,愿君今生今世能毋忘我。”诗云:
泪眼问阿哥,阿哥可奈何?
春滋别秋露,去日何其多!
殉香问诗瑶道:“满座都有文相赠,平日里看你能说会道,怎么单单书到用时却蔫儿了?”诗瑶笑道:“你们都代我说过了,还叫我说什么呢?”寒筠道:“你若是不嫌费墨,不如就作一篇序文罢。”殉香道:“我早知妹妹文采是极好的呢。”诗瑶乃作《送玄纶东归序》,其文曰:
岁初,有客玄纶自江南来者,驰骋千山,欸乃万水,误入我绝境之中。其盘桓数月之间,凡诗词文章,深得益教,而君子垂范,更致嘉谊。近日将有事与朝廷,不日南归。与彼邂逅,七月从游,既约既挽,终不可留。众人咸为诗赋以送之,而推某为之序,乃慎名其意而序之。
君以崇山为丘垤者,谬访尺寸之地,而以岁月为瞬息者,仅享朝夕之娱。夫以区区之幸,而劳君远足,何宠遇之隆也!遂乃使田沟溪岸,遐思死麕,青楼篁里,沉咏鸡鸣。摘花插发,荏苒岁月,游侠策马,往来古今。而他日群季俊秀,兰亭金谷,终鲜一人耳。人世恍惚,俯仰间忽成数十年之故友,其共勉乎哉!虽迄须发白时不一见,而情由此定,当可计日而待也。
窃思若不得晤君者,则无以知其情深也若此,而其意诚也若此,然不知而何害耶?凡吾生其生,食其食,婚其婚,死其死,草木亦如此,未闻能有作于生死也。然人之别于草木者,徒以情耳。生,吾不知也,观于孕者可得焉。死,吾不知也,观于老者可得焉。情,吾不知也,而观于何者可得焉?子曰“死生亦大也”,今能知其死生,而不知君子之情,岂不痛哉!
今一知别苦,不敢复扫花径,恐难更胜一别也。自君去后,吾必当日夜踊望,跂盼天涯。然知心以不殁为短聚,何忍遽别?故敢请赠君蓬麻,悬其车尾,以扫故迹,并为谢逋客云尔。
诗瑶不著一悲字而句句含悲,满座览罢无不唏嘘慨叹,诗瑶尤是哭成了个泪人儿。当日各人欢笑而来,洒泪而归,不必多说。玄纶归去后留下书信一封,与樵叔一家作别。前面小子说过,玄纶早已把马车送给了焕言与采薇私奔而去,樵叔见玄纶有东归之意,便把自家的马车送与了玄纶。当夜玄纶吩咐潇潇睡下,到了四更天,二人悄悄地起来,把行李装上马车,飘然而去。玄纶只对人说是八月初一才走,只因不想众人离别伤感,故提早一日不辞而别。
二人走到长亭边,玄纶遥遥一望,路边竟有一人等候。玄纶跳下车来,原来此人正是诗瑶。玄纶道:“你怎么知道我今日早行?”诗瑶道:“走都走了,还问这个做什么呢?”玄纶看诗瑶穿得薄薄的,便握住他的手道:“以后这么冷的天可不要穿得这么薄了,看你这手都冻得冰凉的。”说着,脱下披风披在诗瑶身上。诗瑶抢过玄纶右臂,狠狠地咬了一口,玄纶不禁紧闭双唇。诗瑶问道:“疼么?”玄纶点头,诗瑶道:“我就是要让你心疼,才能记得我。”玄纶道:“我必定会记得你,你自己要好自珍重。”说完转身上车,扬鞭策马而去,终不反顾。诗瑶从腰间抽出一根竹笛,把胡笳拍的曲子呜呜地吹奏,却好似一阵哭声远远随来。诗云:
大漠胡烟起,连山无断陉。
寒阳温古道,驿马啸长亭。
折柳谁吹起,胡笳不忍听。
高鸣声自远,何必上牙庭?
今日夕阳已斜,话说至此散场。毕竟玄纶归途如何,且听小子明日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