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浪漫石室
石台下面是个石室,我一进门洞一股尿臊味便堵塞了我的鼻孔。
外面风越刮越猛,我的骨头缝里都塞满了寒冷的风。那是刀子,在里面切割和刮削,我快受不了啦,硬着头皮也要往石室里钻。我一脚踩进去时,里面有人惊叫了一声,我赶忙缩了回来,站在门口伸长脖子朝里面探望。
没有声响,像有什么神秘的东西一吸吮,什么声响都掉进它深不见底的喉咙里了。一阵很冷的风刮过时,我脸上沾了层冰凉的水汽,酸馊的汗腥味堵满了我的鼻孔。
我坐在一块石头上,石头也是冰凉的,沾满了水汽。我听见风在森林的肚皮里搅拌,咕噜咕噜的,杉木林的粗枝尖上便让厚厚的黑雾裹紧了。那一刻,我想到了离开。我实在想不起到底在这寒冷的荒山里过夜有什么意思。夜里的森林每一个黑咕隆咚的阴暗地方,都使我心里寒战。我并不是一个胆量很大的男人,在黑暗里,我感觉到自己的骨头缝隙里有一条条生着尖牙的虫子在啃咬。夜幕一层一层地罩着,最后我眼前什么也看不见了。我只有紧靠着石墙,把身子缩得紧紧的。
我忘了从牛仔包里拿出准备御寒的有羊羔皮毛的藏袍。
她出现了。现在想起来,她就像从淡淡的有些沾湿的夜中突然冒出来一样,让我感到惊恐极了。我看了她一眼,把脸朝向被风搅动的森林,心里想这女子到底是人还是什么东西。她没理我,把深绿的羽绒服裹得很紧,帽子压到了眉毛以下。我看不清她的脸,但嗅到股青草的气味。
那一刻,开始刮风了。这山海拔不高,风却很猛,很锐利地把尖刺扎入骨头缝隙里,在里面钻动与刮削,让人冷得不停地抖动。她说话了,声音不大,让风一搅更是含混不清:“你穿得太少,会冻死的。”
我看了她一眼,什么话也没说。我想起包里的羊皮藏袍,没有取出来。她越说,我越没那个心思去取出来披上御寒了。
一股很强的风刮过后,我脸上沾了一层黏稠的雨点,眼镜片模糊了,我看什么都是一团漆黑。她一直在说什么,我在风的哭泣声中吃力地听着她说的话,忽儿清晰,忽儿又让狂吼的风声压得变了形。
我想起了,有一年一场大雪,把我和我的二叔封堵在一条山沟里。我二叔是个乡邮员,我同他去山沟深处的一个小小的山村送信。我们没想到出山时,一场大雪封堵了我们的路。我们只找了个岩缝避风。二叔把口袋中剩余的没送出的报纸抖出来,问我有没有火柴。那时,我就像今天一样冷得缩成了团,手交叉地抓紧两个肩膀,还不住地抖。我说没有火柴,二叔骂了句很难听的粗话,把口里嚼咬的什么东西吐进雪地,说我们只有冻死在这里了。我们没有冻死在这里,二叔腰上挂着火镰,是那种很原始的火镰,两个铁块在瞬间敲打,摩擦出几星火光,点燃二叔揉捏成茸毛似的草纸。二叔瘪嘴轻轻一吹,火苗子便跳起来了。二叔点燃了报纸,我们都把冻僵了的手放在火上烤。二叔还找来好几块石头,扔进火里烧,说这些报纸也烧不了几下,我们就靠这些石头过夜了。报纸烧完了,二叔又把邮袋扔进火里。我说乡里没报纸看了,二叔说他们看到了报纸,我们就冻成了死人了。报纸烧完了,我们搂着烧红了的石块,缩在岩缝里睡了一夜。
早上,雪停了。有一队驮盐出山的马队经过这里,吃惊地看着我们,说真不敢相信,云雾都冻成冰块的夜晚,你们还能活下来。二叔拉着我,跟驮队出山了,他瘸了一路,到了那个叫甘拖的小镇子,才知道他的脚上的十个指头全冻掉了……
当然,这个山里之夜不能同那个山里之夜比。没有大雪封山,没有雾气结冰,但我感觉冷是一样的。冷风从脚底侵入心里,喝喝喝地响着,手与脚便僵硬了。当然,这里的冷不会冻掉脚趾,可伤风感冒的病毒会随着刺骨的风侵入身体。我的鼻腔有些稀稀喝喝响了,狠命地打了几个喷嚏。
她一直在看我,说:“你穿那么少,会冻坏的。”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把提包翻开给她看,说:“我有穿的。”
我朝四周看看,想找些干柴类的东西来烧堆火。夜雾把什么都弄得混沌一片,空气湿漉漉的,冷风细毛似的朝骨缝中扎。那间小石室里有些包装纸和废报纸,可早让地气濡湿了。我只有跳进林中去寻枯朽的树枝和柴块。林中很干净,我什么也没找到。而远处漆黑一团,我不敢往深处走。我听见她在喊声,喂喂喂——,把声音拖得很长很长。我顺着声走了回来,看见她站在岩石脚下,手捧着嘴还在喂喂地喊。
她看见我回来了,才放心地说:“你朝森林里走,我担心死了。这森林好大,还有野狼和豹子。你真的不要命了。”
我说:“我想找些能烧的柴。坐在这里太冷了。”
她说:“这片林子有管制,不准烧火。”
一阵强风,从森林缝隙中刮出来,整个黑森林像海涛似的荡漾起来了,发出尖厉而又怪异的哭声。我同她又钻进了小石室。潮湿的尿臊味便把我们紧紧裹住了。
她在挂包里掏出了一个小手电,拧亮了,我看见了她的脸。瘦削的,在手电光下有些黄。鼻梁挺直的,嘴唇薄薄的。她的眼睛仍在羽绒服帽檐的阴影里,看不清楚。但她的模样让我想起了另一个人,真的像极了,我差点喊出她的名字来。她也感觉到我在痴痴地盯着她看,有些羞涩地低下了头,手电光射在了对面的石壁上,戳了个圆圆的洞。
我闭上眼睛,眼前却是一片细细密密的,羊毛似的雨,把瓦片砸得哗哗啦啦地响。雨丝在瓦沟中汇集成水柱,哗地流淌下来,滴在门前的阴沟里。那是我家高原小城常看到的景象,我在这个潮湿的小石室里一闭眼睛,却清晰地看见了。我似乎感觉到寒冷比在外面里更甚,从包中取出我的藏袍,厚厚的裹在身上,舒服地喘了口气。
我能感觉出她在看我,眼光里有脚爪,冷冰冰的在我脸上爬。我低着头,好像很害羞地坐在一堆垃圾里。她的皮鞋踩着朽烂的纸片,朝我这里移动了几步,手掌捧着嘴哈了几口气。我抬起头,似乎看见有结着冰的水雾在头顶飘荡。
她咳嗽了几声,说:“我很冷。”
我说:“这里真的很冷,比下雪还冷。”
她说:“我的背心冷得痛。”
我不知道怎样说了,也不知道怎样才使她的背心不冷。我把刚刚使我身子暖和起来的藏袍脱下来,说:“你披上这个吧。是羊羔的皮做的,很暖和的。”
她说她不要,她有羽绒服。只是背心冷,想同我背靠背,我们都会暖和起来的。我没说什么,给她让了个坐的地方。她的背靠着我时,我俩都打了个寒战。我知道那不是冷,而是不小心触了电。我俩靠在一起,却怕靠紧了永远地粘在了一起。
她的手电光闪了闪,在提包里摸索着,说:“你饿不饿?我想吃点东西了。”
我也想起包里带的那些的,就一样一样地掏出来,把一包饼干递给她,说:“吃吧,夹心的。”她把手中的饼子递给我,说:“这是我们学校食堂里打的夹肉饼,吃吧,味道不错。”
我咬了一口,辣得我直咂嘴。她说:“我忘了问你,怕不怕辣椒?这夹肉饼肉不多,辣椒却厉害。”
我咬开矿泉水瓶子,咕嘟咕嘟狂灌一气,才喘了一口气,擦擦嘴说:“我从小就怕辣。”她又把我给的饼干还给我,说:“你吃甜的吧。”却把火辣辣的夹肉饼嚼咬得香极了。
我默默地吃一口饼干,灌一口矿泉水。也许真的饿了,我吃得很快,不一会饼干只剩废弃的包装纸了,矿泉水也成了空瓶子了。她却还在嚼咬,很香很甜的嚼咬。我默默地感觉着,背脊上的蠕动,哗嚓哗嚓的声响。她的嚼咬和吞咽,都有种音乐的回响,像一种弹拨得很有节奏的弦乐。哗嚓嚓,她喝水的声响是另一种乐曲,听得我忍不住笑起来。
声音消失了,沉默了一会儿,她说:“你在笑我吧?”
我埋着头,什么也没说。
她笑了,我背脊上一阵快乐的颤动。她说:“我吃东西真的很香。我很小的时候,妈妈就爱一动不动地看我吃东西。她说我一定是饿鬼投的胎,吃什么都香得不得了。”
我说:“我吃东西快得像一阵风,我上辈子是蝗虫。”
外面的风很猛,把室内的地气卷起来。我和她都嗅到股很浓的腥味。她把吃剩的东西放回包里,再也吃不下去了,就抱着头好像在沉思什么。手电光亮成了一点淡黄,黑暗混合着湿潮的雾气,侵入了每一个角落,我们什么都看不清了。
我们都听见了,室外有声音,像是很硬的脚踩着石头,不知是人还什么野兽。哗嚓哗嚓,声音在室外绕着,忽儿远忽儿近。在门边停了一会儿,我们都听见了粗壮的喘息声。她的手伸过来,抓紧了我的手。她的手冷冰冰的,却把我的手抓出了满手心的汗。
我想起包里那柄藏刀,掏出来,膝盖夹住刀鞘把刀抽出来,胆子才壮了。她的背心紧紧靠住我,手抓住我的手。我的另一只手紧握雪亮锋快的藏刀。那个时候,我感觉到自己强壮极了,胸板挺得笔直。我是男人,豪气在喉咙上滚动。有我在,没有谁来欺负弱小的她。
脚步声又哗啦哗啦响起来,在石台下面和上面绕着。好像寻找什么东西,又没寻到,很失望地把一块很大的石头踢下了山岩。脚步声才悻悻地朝远处响去,渐渐地让风声淹没了。
她仍旧抓紧我的手,汗水使我们的手粘在一起。
我说:“你害怕了吧?”
她说:“我不知道。”我感觉到她身子在颤抖。我说:“你怎么还敢在这里过夜?”
她说:“我和我的同学一起来的。我肚子痛,想找个隐蔽处方便一下。我不知道为什么那个时候肚子就是痛,可能是喝了那罐可乐吧。我从这石室里出来时,他们已经走了。天黑了,周围的人只剩下了你。”
我相信堵塞我鼻孔的那种闷人的腥味,肯定与她的方便有关。她也感觉到了,说:“我是在那个角落方便的。”
我捏捏她的手,说:“没什么。我们睡吧,睡着了,就什么都不怕了。”
她没睡,说:“你是个少数民族吧?你穿的这身衣服好威风哟。”
我说:“我是藏族。是从川西高原那个叫康定的小城里来的。”
她说:“康定,我知道。有首很好听的歌就是唱的那里吧?”
我知道她说的是康定情歌,酸溜溜的歌,到处飘着,有情的人都会唱。她说:“你信不信,我也是少数民族。我是苗族,老乡在长江上游的乌江岸边一个叫水赶的山寨。”
我说:“苗族女孩子都长得很漂亮,也会唱歌。”
她笑了,说:“我给你唱一支我们苗族的歌吧。”
跟我唱歌的哥哥也,
你真是一个聪明人,
你要和我说,
我们现在的事情:
大路十二条,小路十二条,
我会跟你走哪一条……
她唱了,声音酸酸的,烟雾似的在潮湿的石里升腾着。我却像正在慢慢吞咽一大碗香味清淡的酒,喝着喝着就醉了。她见我没吭声,唱了一半就停下不唱了。她笑了一声说,那是她很小的时候,妈妈唱给她听的。
我却把话题转了个方向,说:“你留在这里,同一个陌生人在一起,就不怕遇上危险?”
她的身子颤抖了一下,沉默了一会儿,说:“你不像坏人,像个学生。你就是个坏人我也没法子,天老爷让我遇上了就遇上了吧。我相信你不是。”
我没动,把膝盖抱在胸前,冷笑了一声,说:“坏人和好人其实都长着一样的脸。”
她说:“脸后面还有脸。”
我说:“你能看见?”
她说:“能。我闭眼睛都能看见。”
我说:“好人也有心肠坏的时候。”
她说:“人要坏,我也没法子。可我的运气很好,不会遇上坏人的。”
她不知道,我同她说这些废话时,心里有股坏水直往上冒,我只要控制不住,就会流淌出来。我这样一个年轻力壮的单身男人,在这样一个地方同一个漂亮的女孩子亲密接触这么紧,心里不冒坏水才是有病。那个时候,我没有感觉,她却哇哇叫起来,原来我捏痛了她的手。我赶忙缩回手,连连向她道歉,说我睡着了在做梦。她的身子颤了颤,还是紧紧地靠着我,说:“你就睡吧,把梦做好点。”她的手再没递给我握了,抱在胸前,像在警惕地保护着什么。
我的脸有些烧了,也把手抱在胸前,低着头往睡梦里钻。室外的风声小了,她的喘息声却大了起来。我听见有弹琴的声音在她体内愉快地响,眼前涌起了一片蓝汪汪的水池,一只翅膀很漂亮的小鸟俯冲到水面又迅速地升向高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