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神秘梅山
“看见屋,行得哭。”这句谚语是梅山人对自己所处悬崖陡壁、坡高路险、沟深壑幽的地形地貌特征的一个形象描述。
什么是梅山呢?
单看一个“梅”字,让人想起梅花,想起美,想起美女。
这样说,你也许会说我想象太丰富了,就像鲁迅先生批评的:“一见到短袖子,立刻想到白胳膊,立刻想到全裸体,立刻想到生殖器……中国人的想象唯在这一层能够如此跃进。”
其实,因梅而联想到美女,是有现实基础的。梅山人给女孩子取名字,总喜爱在名字中嵌一个梅字:丽梅、玉梅、春梅、腊梅、小梅、龙梅……有的甚至单号一个梅字,足见梅山人对梅的喜欢,也难怪人一听到梅字就想到美女。
人们如此爱梅,是不是与这地方曾经被称作“梅山”有关?要说与梅花有关,这地方的梅花我见得并不多,倒是映山红(杜鹃花)漫山遍野。
由此我想到了我生活的娄底,这地方为什么叫娄底呢?原娄底市委书记蔡力峰的解释倒是很有创意:娄,上面一个米字,下面一个女字。米,象征这地方是鱼米之乡,男耕女织,物产丰富,水草肥美;女,象征这里的人们浪漫多情、爱情甜蜜、人丁兴旺、家庭幸福。这个颇有创意的“说文解字”,现在成了很多娄底人的“共识”。这个不同于民俗学家的诠释,虽不“权威”,却解出了新意,解得娄底人皆大欢喜,解读出了梅山人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那么,到底什么是梅山呢?梅山人言必称梅山,什么梅山蛮子,梅山性格,梅山血性,梅山传统,梅山风俗,梅山文化……
但是,你若问一个人:什么是梅山?梅山是哪座山?恐怕少有人答得出来。为什么这么“集体无意识”?难道“梅山”是一件皇帝的新衣,根本就不存在?那为什么又有“新化是上梅城,安化是下梅城”的约定俗成的说法,现在,新化还有“上梅中学”,途经安化,还可以看到“梅山加油站”,这样以“梅”命名的场所可谓比比皆是。
如果是“皇帝的新衣”,怎么会有这么大、这么广泛的影响?
凡是能流传下来的说法绝不会空穴来风,必能解读出其意义。
比如“上梅”“中梅”“下梅”的说法,就是梅山的上峒、梅山的中峒、梅山的下峒的简称。而这上、中、下又是如何得来?难道是地形的高低?如果这样理解,那又属于望文生义、看见骆驼说马背肿。其实,这里的上、中、下是说梅山资江段的上游、中游和下游。
梅山地区流传着这样的民谣:“上峒梅山赶狗公,中峒梅山丢浮筒,下峒梅山拉胡琴。”所谓赶狗公,就是打猎,所言是上峒梅山地区崇山峻岭、野兽众多。所谓丢浮筒,就是钓鱼,就是说资江流经中峒梅山时,滩多水浅,以打鱼、钓鱼为生的人比较多。那么,拉胡琴又是什么意思呢?难道是卖艺?说下峒梅山的人长得好看,所以卖艺的人比较多?非也,拉胡琴说明生活悠闲,物质方面比较富足,到了追求精神生活的高度了。为什么这样呢?你看益阳这样梅山峒下游之地,可以不必经受放毛板船的种种风险,因为占着“外河”中转码头的有利位置,可以轻松转手倒卖从“上峒梅山”运来的种种物资,从而获得可观的利润。所以在毛板船时代就有“银铸的益阳”这样的说法。
可见,“梅山”是实有其山,而不是徒有其名的。
笔者查阅了2020年由中南大学出版社出版的《大梅山研究》(刘元清等主编),书里却解释,梅山确实只有其名,没有其山。
这真的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还有一种说法是:梅山是古代官方对雪峰山的称谓。雪峰山这个称谓是民国以后才有的。
但这种解释知道的人不多,甚至人们听说了,也不愿相信。
我曾经将这个说法写成文章,发到梅山某县一个文化群,结果大受批判和嘲弄。须知我是娄底市民间文艺家协会主席,在各县市的基层会员之间享有一定的威望,却因此说受到群体“攻击”。
可见,人们对梅山,宁愿信其无,不愿信其有。宁愿其保持神秘的色彩,而不愿其清晰地呈现在自己的面前。
正像读了《红楼梦》的,后悔看由《红楼梦》改编的影视作品。看了之后,他们大倒胃口,或者大为不满:林黛玉怎么是这个样子的?根本不“像”。不“像”什么呢?不“像”他们心目中的想象。
一千个梅山人心中有一千个梅山。
梅山是神圣的,梅山也是神秘的。
再看什么是雪峰山。
雪峰山是指起于邵阳市绥宁县巫水之北、止于益阳市的巨型高地,是跨越湖南省怀化市东部与邵阳市西部、娄底市新化县、益阳市安化县的长形大山,因主峰终年积雪而得名。
而关于梅山的解释,《宋史·梅山蛮传》中有这么一段话:“上下梅山峒蛮,其地千里,东接潭(潭州,今湖南长沙),南接邵(邵州,今湖南邵阳),其西则辰(辰州,今湖南沅陵),其北则鼎(鼎州,今湖南常德)。”
当时居住在梅山的人,由于不服王化,也就没有政府概念,没有州、府、郡、县这些行政区划,而是以“峒”为单位聚居。
“峒”也是一个难以准确解释的词语,如果解释为“山洞”,肯定也不准确。因为梅山属于江南水乡,即使在古代,也不住在山洞里。“峒”,据我的理解,就是依着山,大家共同而居。为什么要共同而居?一是人本来要群居,二是自然环境恶劣,人要与大自然中的各种猛兽搏斗,战胜野兽才能生存。山是他们生存的环境,共同居住是一种必然选择。相对聚居比较近的为一峒,梅山一共十峒,每一峒都有首领,十峒有一个总的首领。
《宋史·梅山蛮传》关于梅山范围的界定与今天关于雪峰山范围的解释是基本吻合的。所以梅山“其地千里”没有错。但人们习惯于把新化、安化两县区域叫作梅山,为了将之与“其地千里”的“梅山”区别开来,近年来,专家们把新化、安化两县区域称作梅山文化的“核心区域”。
梅山山峦重叠,连绵起伏,坡高路陡,两山之间“但闻人语响”,可以隔山喊人,但走起路来下坡上岭要走大半天,走到你要哭。
老辈说一个石蹬半升米,意思是上一个蹬要耗吃半升米的力气。这样,“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就成为一个不得已的事实。
传说在上古时期,蚩尤带领九黎氏族部落兴农耕、冶铜铁、制五兵、创百艺、明天道、理教化。他本和炎帝同属一个部落,而后离开炎帝自行发展,曾与炎帝大战,把炎帝打败。
蚩尤面如牛首,背生双翅,有八只脚,三头六臂,铜头铁额,刀枪不入。善于使用刀、斧、戈作战,不死不休,勇猛无比。他有兄弟八十一人,都有铜头铁额、八条胳膊、九只脚趾,个个本领非凡。他率八十一个兄弟迎战黄帝。
黄帝不能力敌,请天神助其破之。杀得天昏地暗,血流成河。双方都动用了神仙法力,风伯、雨师都来参战。最后,蚩尤被黄帝所杀,帝斩其首葬之,首级化为血枫林。后黄帝尊蚩尤为“兵主”,即战争之神。
而梅山核心区域,位于新化县与安化县接壤处的大熊山区域,为蚩尤出生地及与黄帝等北方部落征战的大本营。蚩尤部落联盟为了战争的需要引进优良马种并大量繁殖,以供运输和骑兵作战之需。此为安化及古梅山地区养马的起始阶段。
这里地处荒野,山高林密,人丁横蛮,民风强悍,“语言侏离”,“不与中国(此处‘中国’指中原,区别于北国、南国)通”。
这里的人们不服当时朝廷的管制,分庭抗礼,被称为“梅山峒蛮”。他们过着原始农耕、渔猎生活,形成了带有浓厚的巫文化色彩的原始、封闭的土著文化。当时这里的居民以瑶族人和其他土著居民为主。
这里自然环境恶劣,梅山人要与大自然搏斗,于是十八般武艺便在这里大行其道,刀、枪、剑、戟、镋、棍、叉、耙、鞭、锏、锤、斧、钩、镰、扒、拐、弓箭、藤牌成为人们的手头武器。
其实人们生活中的武器远远不止“十八般”,所有的生产工具和生活工具在这里都可以当作武器使。如凳子、桌子、扁担、索子,我小时候还学过凳拳和桌拳,至于扁担,和棍拳是相通的。而索子可用于发流星。所谓发流星,也就是在绳索的一头坠一个重物,如铁砣,也可以用石头代替,甩过去,可以击中较远的目标。
这片地区历史上为什么被称为“梅山”呢?这又关系到一个传说。
传说春秋战国时期,湘中地区是楚王部众居住地,楚为芈姓,楚人居住地为芈山。而到秦汉时,梅鋗因助汉高祖灭秦有功,故被封为“台侯”,“食台以南诸邑”。台以南即台岭(大庾岭)以南。
其实,当时台岭以南已为南越王赵佗所据。故唐代罗隐有诗言:“十万梅鋗空寸土,三分孙策竟荒丘。”
因没有地盘,故梅鋗率众西迁到长沙王吴芮长沙郡之西益阳县(今益阳市)境内,人们把他所据之地称为梅山。
在梅山地区,还广泛流传着张五郎的传说。
猎人张五郎到太上老君那里学法。
太上老君是谁?古梅山地区公认的道教始祖,法力无边。
如此法力无边的始祖,一般人士当然难睹真颜,只能在传说里将其传得越来越神。
而这个张五郎不但能够得睹真颜,居然还能得其亲授,并且受到太上老君的宠爱,实在也是一个了不得的人物。
梅山地区流传着许多穷小子和富家小姐谈恋爱的故事,这在现实生活中也许很难发生,而这些流传的故事,也许多属编造,但却寄托着梅山穷人们或普通梅山人对平等、真爱的渴望与追求。
张五郎和太上老君女儿谈恋爱的故事,就是这种追求最为典型的反映。
能够到太上老君那里学法,这本身就很神奇,而张五郎却和太上老君的女儿姬姬谈起恋爱来。
跟所有与富家小姐谈恋爱的穷小子结局一样,张五郎也受到太上老君的坚决反对和残酷打击。
太上老君怒吼道:“快滚!”
张五郎只得慌忙逃走。
故事到这里本来可以结束了。
但如果这样,他又怎能成为梅山人崇拜的神?
姬姬就像所有敢于追求真爱的富家女子一样,她决定离家出走,与张五郎私奔。
姬姬知道,想私奔没那么简单,身为太上老君的父亲不会这么轻易成全他们。
姬姬带着一把神伞,把张五郎“收纳”进伞中,看上去就像一个人到野外闲逛一样。
但她这样怎能躲过太上老君的法眼?
太上老君追至途中,放出飞剑。
如果没有姬姬的神伞,张五郎肯定被一剑致命。
姬姬挥动神伞,将飞箭挡了回去。
太上老君又射一箭,还是被姬姬挡了回去。
恼羞成怒的太上老君顾不得投鼠忌器了,放出了第三剑。
姬姬没想到父亲会放第三剑,因为这一剑是无法阻挡的。
张五郎命悬一线,不容多想,姬姬扯下月经布,抛上了云头。
看官也许不解:这月经布和神剑有何关联?
因为在梅山人的思维中,神的一切都是圣洁的,但只要用脏东西去玷污它,它的神力就自然会消失。
其实有这种想法的并不只是梅山人。据传,鸦片战争时,清廷见到西洋打过来的洋枪洋炮,也以为是神物,不知用何物抵挡,下令各家各户将小便桶贡献出来,将小便向海中倾去,以为如此便可玷污西洋“神物”,让其发挥不了效力。
梅山人认为,月经布是最脏的东西,因此,姬姬把月经布一抛,太上老君的神剑立即受到玷污,第三支神剑也就不发生作用了。张五郎的性命得以保全。
姬姬知道,太上老君不会就此放过。
为了让太上老君认不出张五郎来,姬姬将张五郎的身子倒转,让其头、手着地,两脚朝天,变得面目全非。
张五郎果然因此躲过了太上老君的继续追杀。
其实,这个传说根本不是一个爱情故事。姬姬和张五郎爱情故事没有更多的下文,更没有什么细节。后续情节是张五郎将此中得到的法术在猎人中广为传授,受到猎人的拥戴。
张五郎后来成为猎人敬奉的梅山之神,不是因为他和姬姬的爱情,而是因为他在猎人中传授了法术。这也成为梅山武术传说中的起源。
而现在,在梅山文化的核心区域新化和安化,常见人们供奉着一个梅山神坛,而在这个神坛之上罩着一块红色的“云头布”,这块神秘的红色云头布的源头就是姬姬的月经布。
梅山人敢于崇拜这么“脏”的东西,这样的“神秘”之物,可见梅山人骨子里的野性、浪漫和勇敢。
在新化县奉家镇原人大主席奉力球的家里,奉力球翻出一本明代的奉氏族谱给我看。说奉氏族人,其实是先秦时,秦献公的儿子嬴季昌为了避免兄弟王位之争,辗转湖北、湖南、广西逃到今奉家镇地方。为了不忘来源,改秦为奉。在奉家镇一带以农耕立业。
为了阻击追兵,奉姓人在地势最高的地方设兵把守。由于这个地方易守难攻,追兵终于被打退,并且不敢再来。于是,他们把设追兵的地方叫作“阻寇界”,后民间口耳相传,以讹传讹,称为“紫鹊界”。
这些传说,有些是古已有之,而“阻寇界”之类,又像是为旅游而生造的。从这些传说中,不难看出战争、野蛮、打斗、恋爱等因素。这正是古梅山人非常看重的,当然,也是生活和环境逼出来的。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封建王朝怎能坐视这么一个“独立王国”长期存在?
五代时,朝廷派兵征讨梅山,被一个叫作扶汉阳的带兵打退。
北宋初年,宋太宗调兵遣将,在梅山附近立梅子、七星等五寨分兵防守,临之以威,防止扶氏作乱。至北宋中期,扶氏势力一直时附时叛,朝廷难以制驭。
在北宋熙宁年间(1068—1077),也就是王安石变法期间,这片独立王国被朝廷盯上了。朝廷派一个叫章惇的来开发梅山。
这章惇来历不一般,还蛮有个性的,这个性和梅山蛮有得一比。他本是私生子(不明白为什么那时也有私生子,不是可以纳妾吗?估计是大老婆管得太严了)。成年后参加科考,中了进士,这本是喜事。可因这一年侄儿中了状元,他觉得脸上无光(这有什么脸上无光的?!),竟辞而不就。后经人劝说还是做了官,没想到还受到王安石的青睐,王安石不断提拔他,一直把他提拔到副宰相(再提就得自己退位了)。
章惇是不是因为开梅山有功而被提拔,笔者没做研究。但章惇开梅山和被提拔为副宰相都是在北宋神宗熙宁年间,让人很容易联想到其间的因果关系。
章惇开梅山可并不顺利,吃了很多败仗,梅山十峒最后一位总峒主苏甘(1040—1120)带领梅山人抵抗,章惇根本拢不得边。后来章惇改变政策,开始怀柔,任用苏甘为首领。这样王师才得以进驻。
宋神宗熙宁五年(1072),章惇在梅山置新化、安化两县。但朝廷不敢任命正式县令,县印一直握在苏甘父子手上,他们实际执掌新化县印长达54年。一直到苏甘的儿子死后,朝廷才于宋代靖康元年(1126)正式任命长沙人杨勋为县令。他是新化第一任正式的县令,而苏甘只能说是县官,最多只能说是准县令。他掌管县印,朝廷却一直没有下达给他任命的“红头文件”。苏甘的权力是他夺来的,或者说是朝廷与他妥协(或者说怀柔)的结果。这54年,可以说新化还是一个“准独立王国”。
章惇后来当了宰相,可谓北宋一代名相。他曾建议不立徽宗为帝。如果采用了他的建议,宋朝的历史也许就会改写。《水浒传》里,徽宗就是那个宠信高太尉的人。高太尉是一个无赖流氓,因踢得一脚好球,被徽宗宠信,并任用为太尉。如此昏庸的皇帝,不误国乱政才怪。
南宋建炎年间(1127—1130),金兵南侵逼近临安(今杭州),宋高宗赵构下诏全国“勤王”。
看官想想,梅山地区一直是个“独立王国”,与北宋朝廷对战多年,直到1072年才建县,建县之后有54年与朝廷处于“妥协”状态。这时,设县的朝廷危急了,如果换一个地方,也许这地方的民众正好借此机会,重归“独立”,摆脱朝廷的统治。
而梅山人不是这样的,县令杨勋一声号召,兵民纷起响应,荷戈裹粮,从新化县治白溪何家坪出发,奋不顾身,疾驰赴杭勤王。好像这个朝廷一直以来就是“亲爹”。
梅山人勤王绝不是迫于县令的所谓威权,完全是一种骨子里的血性精神使然。县令杨勋死后,人们继续北上,后把死在途中的县令归葬梅山。
至今,新化保存有三处以上杨勋的墓葬,可见梅山人对杨县令用情之深、之专。历史上,大部分情况下,只有死于非命的美人(如杨贵妃)才会有多处墓葬,因为人们希望美人埋在自己的土地上。杨勋的多处墓葬,见证了梅山人的血性。只要得到了梅山人的认可,他们便会生死不改。
这就是梅山人。
在长期相对独立的生存环境中,梅山人的生活形成了独特的“山里味”,野性而浪漫,对生殖的热爱和崇拜几乎到了赤裸裸的程度。在梅山,很多人都会唱“山歌”,这些山歌,没有明确的词曲作者,但几乎人人张口就能来。
我曾想,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社会几乎是全方位开放,到沿海一线城市打工,甚至当老板的大部分是“山民”,他们已然被现代文明“污染”了、同化了。哪里还有山歌产生的土壤?
的确,90后和00后爱唱山歌、会唱山歌的人是少了很多,但50岁以上的还是张口能来。在长者的耳朵里,很多流行歌曲是“靡靡之音”、噪音,而山歌才是“天籁之音”。以前,我以为强调山歌的重要性、言必称山歌是少数梅山文人的不妥。但2019年中南大学出版的《大梅山研究》三卷本中,《紫鹊界山歌》就独占一卷,不能不令我大跌眼镜。一座山的山歌就可独立成卷,看来,梅山的山歌不是缺少来源,缺少的是抢救、挖掘、整理啊。
有这么一首民歌《神仙下凡实难猜》,在梅山传得很广,那些个“土鳖”文人唱起来,是蛮来劲的。而且这首歌是登过大雅之堂的,由一个叫伍喜珍的歌手一直唱到了中南海,唱给毛主席、周总理、朱总司令听过。这就不能不说这首歌有点儿“牛”了。
郎在高山打鸟玩(hāi),姐在河边洗韭菜。哥哥几,你要韭菜拿几把,你要攀花夜里来。莫穿白衣白裤莫拖鞋,扛只小小锄头做招牌。要是那个看牛伢子碰到你,你只讲去田里看水来。你到十字街上买双草鞋倒穿起,上排脚印对下走,下排脚印对上来。我哩两个行路莫把笑话讲,坐着总莫挨拢来。有心做个无心意,神仙下凡实难猜。
还有比这更“赤裸裸”的。如船夫调情的歌:
清早起,到河边,河边有个走风船;男人搭船三五两,女人搭船不要钱;借你姐罗裙作风篷,借你姐十指尖尖来撑舵,借你姐蚕眉斜眼观东风。有钱难请女艄工,东风起,满顶篷,提转角索好调情。
再如对歌:
(男)妹妹几,我一要寻你借个糖包粉,我二要寻你借个粉包糖,我三要寻你借个鸳鸯龙凤枕,我四要寻你借只复花床,我五要寻你借块磨刀石,我六要寻你借个救命王。
(女)哥哥几,我郎没开糖铺,哪有糖包粉?我亲亲丈夫没开粉铺,哪有粉包糖?我的丈夫没学裁缝,哪有鸳鸯龙凤枕?我亲亲丈夫不是木匠,哪有复花床?我郎不是石匠,哪有磨刀石?我亲亲丈夫不是郎中,哪有救命王?
(男)妹妹几,你舌子尖尖,口舌朵朵红,就是郎的糖包粉,你一对高翘奶子,就是郎的粉包糖,你一对白手把子,就是郎的鸳鸯龙凤枕,你一身四体,就是郎的复花床,你一对白腿巴子就是郎的磨刀石,少年妹妹几,你罗裙底下就是郎的救命王。
梅山人敢爱敢恨、敢作敢为、浪漫野性的性格,听听这山歌就可以感受得到。
梅山地区生存条件如此恶劣,人称“七山二水一分田”。人类文明的发祥地都在大江大河边,因为有水,有母亲河。而梅山的水只占到二分,赖以生存的田只有一分。梅山人要想靠这些资源来养活自己,在开梅山之前也许还勉强,因为人口毕竟不多。但随着外来人口的不断迁入,当地的资源就远远不够了。
要生存,就要做“生”意。
要做“生”意,才会有“生”路。
梅山人当时有两条生路,一条是茶马古道。但茶马古道不是梅山人所独有的,梅山的茶马古道也只是漫长的茶马古道的一小段。
在古梅山核心地区的安化和新化境内的崇山峻岭和山涧溪流之间的茶马古道就是其中的一段,千百年来,无数的马帮在这条道路上默默行走,悠远的马铃声,回荡在山谷、急流和村寨上空,也成就了不同民族和不同文化的交融。
梅山人也有不少利用这条茶马古道做生意发了财的。
但顾名思义,茶马古道,主要是用马匹运输茶叶这一类轻物资。马的运力也是非常有限的。随着人口的不断增多,这一段茶马古道远远不足以消除梅山人的生存危机。
古代梅山地区,运输物资的另一条通道就是资江。
资江是长江在湖南的四大支流之一。所谓四大支流,即湘、资、沅、澧。资江有两个源头,一个是湖南城步苗族自治县的北青山,称为左源。一个是广西资源县的越城岭,称作右源。右源地处高山峡谷、坡陡流急。从右源一直到下游的益阳,因为流经雪峰山脉,沿途河谷陡峭、基岩裸露、礁石密布、流态紊乱,被称为“山河”。河道弯曲而狭窄,流速快,最大流速达每秒3.9米。
套用一句流行语“不适合人类生存”,那么资江就是“不适合人类航行”。
可是,除了供少数商人通行的“茶马古道”,这就是梅山地区唯一一条可到外界讨吃的生路了。
梅山地区山多田少、水少,被称为“干晒”,是贫穷的代名词。其中田少,更是贫穷的直接象征。何况,资水流域自然灾害发生频繁。山丘地区易发生干旱,插花性旱灾年年有,连片大旱约6年一次。
据史料记载,1900年,武冈从四月中旬起连旱100多天,田塘开坼,禾苗枯萎,荆竹乡饿死86人,逃荒的有117户。1921年春夏连旱,宝庆、武冈等处死亡尤众,丁口大为减少。1925年宝庆、武冈、新宁、城步等地5月至7月旱期80多天。1963年资水流域主要各县总计受灾面积约250万亩,成灾面积130多万亩,减产粮食约5亿斤。在一些干旱死角地区,人畜饮水都很困难。山丘区局部性和插花性洪灾,历史上几乎年年均有。较大的洪灾3~5年一次。
据《湖南省自然灾害年表》:1482年至1949年间经常发生流域性水灾,调查到大洪水年18年。1617年为特大洪水年,上至武冈、下至益阳等县均有记载。
更主要的是,由于移民,梅山地区的人口持续增长。这给经济发展带来了巨大的压力。
这样,生活在梅山地区的人,求生的本能驱使他们通过资江这条唯一连通外界的通道谋求生路,寻求发展。
最可能的生路就是想方设法吃“河米”,即通过河路从外地运来的米。
吃什么“河米”呢?
最早的主要船运就是放排。
梅山地区树多。靠山吃山。
每当秋冬天气干燥时,把山上郁郁葱葱的树砍了,剥了皮,拖到河边一层层垒起来,等来年二月涨桃花水时,把干燥了的树,用藤蔓捆扎成一个个木排,趁着发大水,推入河中,顺流而下,一天几百里,这就是放排。
排放到益阳,也可放到武汉的鹦鹉洲。鹦鹉洲被称为“排都”。
放排赚钱,但因为受水文所限,只有雨水大的春夏才可以。而且“排”的运输能力很小,更多的排是根本不运物资,排本身的木头就是唯一的物资。长途漂流,成本又高,所以排一直没能带动经济产生“质”的飞跃性发展。
虽如此,能放排吃到“河米”的人还是少数,多数人还得忍饥挨饿。
后来,除了放排,还有人搞水上运输。
到了明朝,由于郑和下西洋带动了造船业的发展,资江上除了放排的,也出现了新型的船只,如漕船、洋溪船、摇橹船、洞驳子、鳅船等。
就近客运的是摇橹的小船。这种船只需夫妻两人操作即可。
洞驳子船,载重可达五吨左右,装些砂罐子、陶器等到周边县市做点生意。
拥有这两种船的人,按照今天的话来说,生活水准就达到“小康”水平了。
鳅船就比较大了,载重可达四十吨左右,最远时也可到达汉口,如果顺风顺水,半个月左右就可以到达。因此,拥有鳅船的就是中等人家了,比一般的地主收入还高。
但风险也比地主高很多。因为顺水容易逆水难,从汉口回到益阳,因为航道宽阔,还偶尔可以借点风力。但从益阳回新化,这一段资江被称为“山河”,全靠人工拉纤。一共要经过七十二滩,航道又窄,落差又大,只能一寸一寸往上移。有时上行百把米,都要使出吃奶的劲。纤夫都是只着短裤衩,有时甚至赤身裸体,不避男女。即使这样,一天从早到晚还行不了三十里。从汉口回到新化,一般要一个月以上。运输成本之高可想而知。因此,绝大多数一年只能去一趟武汉,极少数赶上了龙船水,又动作很快的人,可以跑两趟。这种人不到十分之一。
运力如此之小,而运输的需求又极其之大。
因为梅山地区煤多。
古梅山地区(主要是新化,当时的新化包括今天的冷水江)遍地是煤,邵阳的枳木山、九公桥,新邵一带煤炭储量也很丰富。而且很多地方的煤浅露地表,掘进几尺就可以挖到。
煤在春秋战国时期称石涅或涅石,魏晋唐宋被称为石炭或石墨,明清始称煤或煤炭。
明朝时宋应星所著《天工开物》中对此有专论:“凡煤炭,普天皆生,以供锻炼金石之用。”
梅山先民也早就发现煤能燃烧,称之为“火土”。只是那时地表木柴多,他们用不着去采用这种地下能源。
北宋宰相章惇开梅山后,中原文化传入,煤的使用和开采技术也传了进来。加之朝廷从江西大量移民到梅山,使本来就“七山二水一分田”的梅山耕地更为紧张。由于大片大片的山林被开垦成耕地,开垦过程中,许多浅表地带的煤露出地表,人们便对煤的使用价值加深了认识。
南宋时期,梅山地区便开始采煤。公元1260年,南宋理宗景定元年,新化产生了第一个煤矿——芦茅江煤矿,地址在乌石芦茅村。这是梅山地区第一个煤矿。
古人由浅入深,把三米以内的叫“红煤古”,往下的一层煤,叫腰炭,又叫野炭。地板是一层厚达6至10米的坚硬青岩,很难打穿,地板下还有一层煤,质量非常好,但煤层太薄,叫“八寸炭”,开采成本高,因此一般不采。
但新化本地人都烧柴,不烧煤。柴遍地都是,而采煤风险大,销路窄,梅山民间认为挖煤破坏风水,朝廷又一度禁止采煤。因此,本来只要挖数尺深就能挖到煤的古梅山地区,却少有人采煤。但移民过来的“江西老表”没有这么多禁忌,他们觉得煤燃烧的时间比柴长得多,又没有烟(烟煤是另一种炼钢、炼铁的煤),因此他们喜欢烧煤。可见文化是需要融合的,如果不是“江西老表”烧煤,梅山“土著”何时才会烧煤呢?人们常常称赞“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却没听到过人们称赞第一个烧煤的人。
乾隆以后,朝廷放开煤禁,梅山(雪峰山)挖出了大量的煤,采煤于是渐成风气。
但怎么从大山里把煤运出来,却是一桩天大的难事。
梅山山道窄弯起伏,人挑肩扛运不出多少煤。水道艰险,逆水行舟耗时耗力,也不是个办法。
一边盛产煤炭,一边大量需要煤炭,完全可以做成大产业。
但运输成了制约这个产业的瓶颈。
强烈的社会需求在呼唤着运输的革命!
社会的需求往往产生神奇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