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偶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4章 偶人的主人

……艾伯特本人如何应付艰苦的一天……

是的,绿家伙没能完整地回到家里。等我赶到时,他只剩下一颗冰冷的头颅了……外加一摊缩水的人造肌肉,粘在弗伦克尔太太的游艇甲板上。

(备忘:给弗伦克尔太太买件谢礼,要不克拉拉会找我算账的。)

当然,我及时收回了大脑,重温了极度悲惨的一天——我还没那么离谱,会把那种经历当成娱乐——“我”偷偷摸摸地潜入陶偶城区的下层世界,像虫子一样爬过阴沟,钻进贝塔的老窝,贝塔的黄色偶人打手抓到了“我”,痛打“我”一顿,然后“我”逃跑了,横冲直撞地穿过城市,最后孤注一掷地跳进河中,经过一番艰苦跋涉,直至灭亡。

我猜到了,在我把那颗湿淋淋的脑袋放进感知器之前就猜出了大概。这是一段辛酸的回忆。但我本来就没打算把它当成一顿回味无穷的大餐。

我们日用的饮食,今日赐给我们,让我们身体饱足,心怀感恩。阿门。

对大多数人来说,如果他们怀疑自己的偶人有一段不愉快的经历,便不会接收这段记忆。复制人经历的事情,本体可以不知道,或者不用保存相关记忆。这是当代复制人技术带来的方便——挥一挥手,向糟糕的一天说拜拜。

但我是这么考虑的:一旦你造出一条生命,你就要对他负起责任。那个偶人希望自己的记忆延续下去,为此不惜拼死奋斗。从我十六岁第一次钻进陶偶烘焙炉开始,到如今已经用过几百个偶人了,我一一接收了他们的记忆。现在,他们成了我生命的一部分。

再说,我确实需要他头脑里的信息,否则我只能两手空空地去见我的委托人——一个众所周知没有耐心的委托人。

从好的方面说,不幸之中也有万幸。贝塔亲眼看着我的绿皮复制人跳进河里,再也没有浮上来。所有人都会认为它要么淹死了,要么被冲进了大海,要么成了鱼食。如果贝塔也这么想,那他们应该不会把老巢移至别处。这将是一个好机会,可以趁他不备,抓住他手下那群盗版分子。

我起身走下复刻台,知觉还有些混乱,得适应一会儿。真正的双腿感觉有些奇怪——肌肉结实,实实在在的,但有种陌生感——毕竟,片刻之前“我”还拖着两条腐坏的残肢。身旁的镜子里映出一个壮实的黑发男子,看起来也很奇怪——太健康了,反而显得不真实。

星期一的偶人脸儿俏[1],我一边想,一边仔细看看真实的自己眼角旁深深的皱纹。一次普普通通的接收也能让人茫然不已。想想吧,整整一天的鲜活记忆,搅动着,翻滚着,冲向大脑的九百亿个神经元。等它们找准位置安顿下来,怎么也要花个几分钟吧。

相比之下,分离过程温柔得多。复制机轻柔扫过你的大脑皮层,把你的驻波刻入用特制陶土塑成,在陶偶烘焙炉里成型的新鲜模板。很快,一个全新的偶人来到这个世界,可以去执行任务了。而你可以继续享用早餐,甚至不需要告诉他该去做什么。

他早就知道了。

他就是你。

不过糟糕的是,现在已经没有时间再造一个偶人了。紧急事务优先。

“接通电话!”我说。我用手指揉着两边的太阳穴,把在河底艰苦跋涉的糟糕记忆挤到一边。我需要集中精力,从偶人的记忆中找到贝塔巢穴的位置。

“请说出姓名或号码。”最近的墙上,一个轻柔的女低音发出回应。

“接通劳务转包协会的布兰恩督察,加密,想办法联系上他的真人。如果他不接,用紧急线路切入。”

妮尔——我的家用电脑,却不想这么做。

“现在是凌晨三点。”她指出,“布兰恩督察已经下班了,他的偶人副本也不处于工作状态。需要我重放你上一次通过紧急线路叫醒他的情形吗?他以侵犯公民个人隐私的名义要求罚我们五百……”

“后来他冷静下来,放弃了这个要求。接通电话,快点!我的头疼得快裂开了。”

没等我提出要求,医药箱已经咯咯地运转起来,吐出某种有机合成物,调配了一杯嘶嘶冒泡的药剂。我一口吞了下去。与此同时,妮尔在拨打电话。她的语调很安静。我无意中听到,布兰恩的家庭电脑也不情不愿,他们在争论什么事才需要优先考虑。显然,对方的电脑更想留个口信,而不是叫醒他的老板。

我已经开始换衣服了,穿上了一套笨重的防弹服。这时,劳务转包协会的督察大人终于亲自接电话了,他昏昏沉沉,大发雷霆。我叫布兰恩闭上嘴巴,我对他说,如果他想搞定沃梅克的案子,二十分钟之内在老泰勒大厦附近跟我会合。

“你带的抓捕队最好有点本事。”我加了一句,“人手要多,如果你不想再摊上一起棘手纠纷的话。记不记得上一次,有多少通勤的上班族提出了诉讼?”

他再一次咒骂起来,骂得语言丰富,气场鲜明,但最终还是听从了我的劝告。我听到电话中响起一声响亮的嗡鸣——他启动了工业级别的陶偶炉,三只野蛮型偶人将一次压制成型。布兰恩虽然长了一张臭嘴,但干起活儿来确实雷厉风行。

我也不含糊。我家前门早已大开。布兰恩的声音切换到我腰带上的便携电话,然后又切换进我的车。这时,他也冷静得差不多了,可以停止通话了。

我驾车穿过黎明时分的薄雾,直奔老城区。

我竖起风衣领子,将配套的软呢帽压低,这样戴起来更舒服一些。这一套私家侦探的行头都是克拉拉亲手缝制的,用的都是她从预备役部队顺手牵羊弄出来的高科技布料,都是些好东西。不过防弹衣总是让人不敢放心,有太多现代兵器可以轻易撕开防护装甲。一般说来,明智的做法是把冒险的事交给复制人去干。不过我家离泰勒大厦太远,又要赶着和布兰恩会合,家里的小型陶偶炉制造偶人来不及了。

亲自上阵执行救援或抓捕任务总是让我胆战心惊。真人不适合亲身涉险,但这一次,我别无选择。

真人占据了一些最高的建筑,居高临下能看到的景色只有有机体的肉眼才能欣赏。老城区的其他区域则早已变成幽灵和傀儡横行之地。每天一大早,他们从主人们的陶偶炉中新鲜出炉,乘车上班。衣衫褴褛、皮肤五颜六色的廉价劳动力们排得整整齐齐,登上一辆辆投币公车、载重汽车和公共汽车。他们都裹着一次性纸制品外衣,身体和衣服都一样色彩明艳,随用随丢。

我们必须在每日的陶偶高峰到来前结束这次突击搜捕。在黎明的微光中,泰勒大厦两个街区之外,布兰恩匆匆忙忙地部署着他雇来的偶人队员。就在他把那些人编成班组,向他们分发伪装的时候,布兰恩的律师型黑色傀儡正跟一名警察讨价还价,要求她批准这次强制执法。这个穿着重盔的女警,在说话的时候揭开了护面的头盔。

我没事可做,便啃着自己参差不齐的手指甲,远望着晨雾弥漫中的朝阳。虽然时间还早,但大都会摩天大厦之间的峡谷中已经出现了一个个朦胧的巨大身影,这种可怕的形象,要是我们刚来到城市的祖先见了,准会吓得屁滚尿流。一个大家伙经过远处的一盏路灯,投下几层楼高的长影子。一阵低鸣响起,回声阵阵,连我脚下都感到了阵阵震颤。

等这头洪荒巨兽过来的时候,我们应该已经办完事了。

我发现了一张丢弃在人行道上的糖果包装纸——在这里发现这个有些奇怪。我把它捡起来,塞进口袋。偶人城区的大街很少有垃圾,因为大多数假人不需要吃喝拉撒。在这里,你只会看到一堆堆尸体,堆在阴沟里闷燃。我还是个孩子时就见过这种景象,只是现在的尸体比那时多得多。

警官最关心的是,确保今天出现的尸体都不是真人。布兰恩的黑色傀儡为一张免责书争辩了好久,最后无功而返,只得无奈地耸耸肩,接受了官方开出的条件。我们的队伍已经准备就绪,足有两打紫色的武装人员,他们身手敏捷,没有性别区分,有一些还做了伪装。我们按计划分头出发了。

我又扫了一眼阿拉梅达大街。刚才那头怪兽不见了,但很快还会出现其他大家伙。我们必须抓紧时间,不然非被人流高峰困住不可。

布兰恩的雇佣兵没有拖泥带水,一举擒获了毫无警觉的盗版贩子。

武装小队装扮成维修工偶人和负责清晨投递的傀儡信使,瞒过了对方安置在商用运货车上的外部监视器。没等身上暗藏的武器触发警报,他们已经登上了前门台阶。

贝塔的十几个黄色偶人现身开火。一场大规模混战打响了,陶土傀儡们四下交火。弹片横飞,爆炸连连,肢体撒满地面。燃烧的碎片迸溅到傀儡身上,立刻引燃他们的氢催化细胞,炸出一个个壮观的微型火球。

枪战一打响,那个披着护甲的警察也带着她那些蓝皮肤复制人行动起来,他们设置起充气式简易隔离栏,记录下两边的违规事项……一句话,任何可能被处以高额罚款的行为全都记录在案。除此之外,冲突双方都当警察不存在。毕竟这是商业纠纷,只要没有真人受伤,就跟政府扯不上关系。

我希望能保持这种状态。我和真人布兰恩躲在一辆车子后面,他那几个野蛮型傀儡正前后奔走,催促紫色的佣兵们往前冲杀。他快速复制出的这些偶人是一群没脑子的巨人,动作迅疾粗鲁,不过他们全都接收到了他的紧迫感。在贝塔毁掉所有的盗版证据之前,我们只有几分钟的时间冲进去,解救那个被盗的模板。

“下水道那边怎样了?”我问布兰恩。昨天,我的绿皮偶人就是从下水道里钻进去的……那只是一段短途旅行,却和不久之后的河底长途跋涉一样不堪回首。

布兰恩的那张宽脸在半透明头盔面罩后绷得紧紧的,他的面罩上闪烁着各种符号和地图曲线。(他是个古板的守旧派,一直不肯进行视网膜移植,或许他就是喜欢这种花里胡哨的效果。)“我派了一台机器人进去。”他嘟囔着。

“机器人会被黑掉的。”

“有新型数据接口的新型号才会被黑。这一台是公共卫生部的机器人,铺设缆线的,没有自主意识,蠢得跟石头一样。它会拖着一条宽带光缆沿下水管道进入地下室,一直钻进贝塔的厕所。没人能从那家伙身边偷偷溜走而不被发现,我保证。”

我怀疑地嘟囔了一声。不过,我们最大的问题不是防止对方逃脱,而是如何在证据被毁之前冲进他们的藏身处。

后面的讨论都被接下来的一幕打断了:这可是件新鲜事。那女警派出了一个蓝色复制人,它一头冲进战斗的中心地带,毫不理睬呼啸的子弹,只管在倒地的伤员中翻找,确定它们已经丧失了行动能力之后,就切下它们的头,塞进一个储存袋,留待以后审问。

审问的意义并不大。贝塔使用偶人是出了名的小心谨慎,他会用伪造的身份标签,还会在傀儡的脑子里植入小炸弹,一旦被捕就会自毁。除非运气好得离谱,才有可能弄清他的真实身份。至于我,只要顺利完成营救行动,摧毁他这个盗版产业据点,也就心满意足了。

爆炸声摇撼着阿拉梅达大道,烟雾封闭了泰勒大厦的每一个出口,被布兰恩和我当作掩体的汽车那儿也受到波及,我的帽子被吹飞了,脖子被气流重重地推了一下。我蹲得更低,大口喘着气,把手伸进口袋去取纤维光学镜——用这个察看四周更安全一些。一条纤细得几乎不可见的眼柄像蛇一样从车篷后面伸出,顶端是一个微型彩色透明镜头,镜头自动调整角度,瞄向战场,把一幅幅有些扭曲的画面传送进我左眼的移植物里。

(备忘:这个移植物用了五年,已经过时。该不该升级?难道上次的事让你过分小心,不敢冒险了?)

警察的蓝色复制人还在那里,检查倒地的躯体,记录损坏程度。我们这边的紫色武装人员加强了攻势,突破了所有入口,一举冲了进去。大街上,只剩一堆堆乱七八糟的残肢断臂。就在这时,我发现几颗流弹呼啸着掠过那个警察的傀儡,穿过她的身体,又打在附近的墙上,溅起一团团烟雾和碎渣。她摇摇晃晃地弯下了腰,浑身不住颤抖。我很希望她身上的痛觉抑制系统能发挥作用。紫色雇佣兵造出来的时候就没加感觉细胞,就算双手打烂也像没事一样;但蓝色偶人的制造目的是为了提高真人警察的感知能力,她能感觉到疼痛。

哎呀,我心想,一定疼死了。

任何人见到她被打伤,受到如此痛苦,都会希望她能自动分解,但这个傀儡反而挺直了身体,打着哆嗦,一瘸一拐地回去继续工作。在一个世纪之前,这还是相当英勇尽职的行为,不过我们都知道现在招的警察是些什么人。那个警察说不定会吸收这个偶人的记忆……好好享受一番。

我的电话响了,是表示高优先级的旋律,看来妮尔想让我接这个电话。我轻轻磕了磕上排右侧的犬齿,三下:接通。

一个气泡,裹着一张人脸,占据了我左眼的整个视野。是位女士,长着一张淡褐色脸孔和一头金发。在这个大陆上,很少有人不认识她。

“莫里斯先生,我收到几份报告,说偶人城区发生枪战……我还发现转包协会登记了一份强制执法许可。这是你干的吧?你有没有找到我那份被盗的财产?”

几份报告?

我往天上看了一眼,一些小型飞行器正在战场上空盘旋,上面还有“热点探索网”的标志。这些秃鹫来得倒真快。

我把一句尖酸的回答咽了回去。就算他们妨碍了你的行动,你也必须善待客户。“呃……还没有,老板。我们打了他们一个冷不防,不过……”

布兰恩一把攥住我的胳膊。我侧耳倾听。

没有了爆炸声,但枪声还在继续。声音沉闷,听起来战事已深入大厦内部。

我抬起头,神经还是绷得紧紧的。那个女警察套着重装甲,步履沉重地从我们身边跑过,几个赤裸的蓝色复制人围在她身边。

“莫里斯先生,你刚才说什么?”在我的左眼里,那张俏脸不悦地皱起了眉头,我眨了眨眼睛,但她不打算让我敷衍过去,“我还以为你会告诉我详情……”

一队清洁工来了,都穿着一身绿色和粉红色相间的条纹服,像大号糖果。他们手持扫帚,推着喷液清洁车,打算在清晨上班高峰来到前把这里清理干净。虽然是可消耗品,但如果战火还没有停息,清洁工偶人是不会来的。

“莫里斯先生?”

“对不起,老板。”我答道,“现在不方便交谈。等了解更多情况以后,我再打给你。”没等她反对,我咬了一下一颗臼齿,切断了通话。这下我的左眼清静了。

“情况怎么样?”我问布兰恩。

他的头盔面具上五颜六色的,如果我是个网络型偶人,也许能看明白,但既然我只是肉体凡胎,只好等着他回答。

“我们的人进去了。”

“那模板呢?”

布兰恩咧嘴一笑。

“找到了!他们正在带她出来。”

希望第一次涌上心头。我弯下腰,急匆匆地穿过人行道去捡软呢帽。那上面有弹性装甲,可以护住我的头。另外,要是我把它弄丢了,克拉拉不会给我好脸色的。

接着我们快步穿过那群清洁工,跨过二十级台阶,从大门进入大厦。破损的身体和飞散的人造肌肉正在融解,弥漫成五彩斑斓的雾气,给战场笼罩了一层虚幻怪诞的阴森气氛。不久,尸体就会消失,只留下几面布满弹孔的墙,还有几扇很快就会自我修复的窗户。大门只剩下碎片,紫色傀儡们强行冲进大厦时,把它炸了个粉碎。

新闻报道机器人俯冲而下,向我们不停发问。我所做的工作对公众确有帮助,但并不是所有消息都可以拿出来报道,于是我保持沉默,直到布兰恩的两个野蛮型复制人钻出地下室,扶出了一个体型比他小得多的模板。

黏糊糊的保存液从她雪花般白得耀眼的赤裸躯体上滴下,整具躯体只有光秃秃的头顶还存留着青黑色瘀痕。尽管没有头发,面带伤痕,一身偶人的颜色,但那张脸和那副身材是错不了的。我刚刚还和她的原身通了话——正是那位冰公主,现代映像的音乐大师和头牌金妮·沃梅克。

布兰恩命令手下的紫色偶人把模板尽快带进保存箱,好让她在录下口供之前不至于断气。但这具苍白的躯体还是认出了我,她停下脚步对我说话,声音干燥嘶哑,有气无力,但仍是那个著名的性感女低音的音质。

“莫……莫里斯先生……看来你这次的开销可不少。”她扫了一眼窗户——大多数已被震碎,还没有自我修复——又看了看碎裂的前门,“你是不是打算让我为这个烂摊子买单?”

这具乳白偶人说出的话让我明白了很多东西。首先,她一定是在金妮·沃梅克雇了我之后才被绑架的,否则她不可能知道我是谁。另外,尽管在WD-90溶液中饱受痛苦地浸泡了好几天,但身体伤害丝毫没改变她的傲慢与轻狂——这种性格在金妮创造的每一个复制人身上都留下了深深的烙印。虽然头顶光光,满脸是伤,浑身透湿,但这个傀儡仍自以为是个女神。就算刚从贝塔的黑手中获救,也没能让她学会什么叫感激。

我心里想,沃梅克的顾客真是有病。难怪会有那么多人去买贝塔的廉价盗版复制品。

布兰恩做出了回答,就好像面前的复制品正是沃梅克本人。她给人带来的存在感还真很强。

“这当然了,您还得向转包协会缴纳一些费用。这次营救行动让我们消耗了不少人力物力……”

“不是营救,”乳白偶人纠正,“因为我已经不可能延续下去了。发生了这种事,你一定不会认为我的原身还会接收我的记忆吧?她的财产被人抢走,你们夺回来了,仅此而已。”

“贝塔在大街上绑架了您的偶人,用她们作为模板,制造盗版复制人……”

“这严重侵犯了我的版权,而你阻止了他们。很好。所以我才会向转包协会付钱,而抓住侵权的盗版分子是你们的责任。至于你,莫里斯先生……你也会得到很多报酬。所以,不用假装你们有多高尚。”

她纤瘦的躯体突然一阵颤抖,皮肤上出现了一道细长的裂痕,接着她又抖了一下,裂痕更深了。她扫了一眼周围的紫色偶人们,“够了吧?你们还不打算把我保存起来吗?还是就这么傻站着等着我融解?”

我一点儿也没感到奇怪。这个偶人知道,金妮那颗漂亮的脑袋不可能接收她的记忆了。等人造大脑里的信息被过滤出来,成为法庭上的证据之后,她的生命——就像她自己说的那样——也就可悲地到头了。但是,她依然保持着那份独有的高贵和傲慢。

布兰恩让紫色偶人们先回去。他们带着小小的战利品,急匆匆跑过条纹清洁工、蓝皮肤的警察,还有正在汽化的残留碎肉——几分钟前,它们还是激战不休的偶人。布兰恩紧紧盯着沃梅克乳白色偶人的背影。我真想知道,他会不会也是她的崇拜者?他的壁橱里也藏着她的复制品吗?

显然不是——他厌恶地咆哮起来。

“真是不值!我们花了这么多人力物力,就因为这位高贵的女士不肯下力气保护她的偶人。只要她们能装上最简单的自毁装置,我们也犯不上冒这个险。”

我没有同他争论。布兰恩就是这种人,他可以不带任何感情地看待陶偶复制技术。在他眼里,偶人就是高效的工具,仅此而已。但是,我能理解金妮·沃梅克为什么不在自己的复制人中植入远程遥控炸弹。

当我在偶人的身躯里时,我也喜欢假装能永生不死,这样才能在枯燥乏味的日子里撑下去。

人流高峰到来时,警方设置的栅栏已经及时撤去。缓慢移动的加长公交车和轻盈的飞轮电车卸下乘客——灰色的办公室白领傀儡、绿色和橘色的廉价工人、一大群带糖果花纹的可消耗品,加上少数几个其他型号的偶人。他们走进泰勒广场,目瞪口呆地看着破损的墙壁。灰色偶人们立刻打电话给新闻机构,询问这起枪战的有关细节。还有一些偶人认出了我和布兰恩。他们保存下了这段不寻常的记忆,等到这一天结束时将带回家上传给他们的本体。

全副武装的女警官来到布兰恩身边,向他说明各种费用和罚款的初步预算。沃梅克关于付款和责任的说法没有错,转包协会需要支付大部分账单……直到最终我们抓到贝塔并逼迫他结账。如果真有那一天,布兰恩唯一的希望就是贝塔的钱袋足够大,大到可以弥补转包协会对损害赔偿的付出。

布兰恩请我和他一起到地下室去,检查一下贝塔的盗版复制设备。但我已经去过那个地方了。几个小时之前,“我”就是在那里被贝塔的陶偶们修理了一番。再说,转包协会雇了一打左右的犯罪现场分析型黑色偶人,他们装备精良,可以像梳子般清理现场,用专门开发的感官探查每一个角落,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但愿他们能发现贝塔的真名实姓和藏身之处。

真能发现他吗?我这样想着,一边走到户外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贝塔是个狗娘养的滑头,我追捕他好几年了,可他每次都能逃脱。

当然了,警方帮不了什么忙。自从“管制大解除”以后,偶人绑架和侵犯版权就变成了民事责任。只要贝塔能小心点,避免对真人造成伤害,那么一切都只能停留在商业行为的范畴之内。所以,他昨夜的表现实在令人费解。他们追着我的绿色偶人到了剧院广场,还用弓弩发射石子,差点打中几个散步的真人——这表明他被逼得走投无路了。

我在外面踱步,穿过来来往往的嘈杂人群。他们都是偶人,我这个真人可以一路畅通无阻。傀儡的尸体还在闷燃,周围的气味难闻得很。我赶紧走开,皱眉思考着。

昨晚贝塔看起来有些慌张。他之前也抓到过“我”,却从没有过那么厉害的刑讯,他通常都会直接杀了“我”。这与仇恨无关,也不牵涉什么复杂的情感,至少从我得到的信息来看是这样。

就是因为这种慌张,昨天晚上,贝塔的打手在狠狠折磨我的绿色偶人之后,居然才会那么粗心大意。他们在地下工厂里揍了“我”一顿,把“我”绑起来就全部离开了。只剩下两台自动陶偶炉,忙碌地制造着廉价的沃梅克偶人,再把他们绑架的那个乳白偶人的古怪人格复刻进去。那些黄家伙真的太粗心了,居然没搜出“我”藏在人造肌肉下的几件工具。逃出去比闯进来容易多了,(或许太容易了?)不过,贝塔还是很快恢复了状态,开始了对我的追捕。

如今我回来了,取得了胜利,没错吧?端掉这个据点,对贝塔盗版集团来说一定是个沉重打击。可为什么我有一种不满足的感觉呢?

我随意走着,渐渐远离交通的噪音——投币公交车刺耳的喇叭声、大型公交的轰鸣声——不知不觉,我面前出现了一条小巷,入口处有一条呼啦啦抖动的缎带,颜色是特殊设计的,在每个自然人看来都特别刺眼。

“请勿靠近!”抖动的带子上写着标语,“危险建筑!请勿靠近!”

随着这个城区日渐荒凉,这种警告——明显只是给真人看的——越来越多。反正这里只有廉价的陶土人,这是每天都能补充的可消耗品,有必要关心维修问题吗?当然,作为一个非比寻常的贫民窟,这里非常独特,整洁与衰败并存。这又是解除管制带来的一个极具讽刺意味的结果,偶人城区反倒有了全新的魅力。

我收回目光,跨过闪闪发光的警戒线。我想去哪儿都可以,不需要别人指示!再说了,我的帽子有保护功能,不必害怕掉落的瓦块。

大型回收垃圾箱沿着小巷排列。两边的大楼里伸出一根根管子,将人造肌肉等等废弃物直接吐进垃圾箱里。偶人一天工作二十小时,工作结束后,并非都会回家把记忆传给本体。有些偶人造出来就是为了从事枯燥乏味、周而复始的艰苦劳动,为大众创造价值,直到允许休息的那一刻——这些混着泥浆的垃圾箱就是他们最终的归宿。

我仿佛也听到了床榻的召唤。拼了一天半的命——感觉上时间要更长,回家造几个复制人,然后美美睡上一觉,那才是最佳选择。

让我想想,我考虑了一下。我应该换上什么样的身体?除了要应付贝塔,还有半打小案子等着我呢。大部分不过是有点儿棘手的网络犯罪。造一个黑色偶人,在家里就可以处理了。黑色的有点贵,不过很有效率。

当然了,还得造一个绿色傀儡。我已经好久没做家务了。要去一趟食品杂货店和洗衣店,盥洗室需要维修,草坪也该修整了。

其他园艺方面的工作,如修剪枝叶,移栽花木,属于令人愉快的业余爱好,应该留出来亲自去做。就等明天吧。

那么,两个偶人足够了吧?应该不需要灰色偶人了,除非发生什么意外事件。

在更远处,大楼之间的另一条巷子里也摆满了垃圾箱——那是一条转向南边的小巷子,连着几道斜坡,尽头是一个老旧的停车场。巷子上方横拉着几条公共电话线和晾衣绳,绳上挂了几件便宜衣服,正在晨风中飘动。大喊大叫和刺耳的音乐,顺着摇摇晃晃的消防通道传了出来。

如今的日子里,每个人都需要有点业余爱好。对某些人来说,那就像是第二种人生——每天派个傀儡来这个偶人城区,和别人一起,假装组成一个家庭,假装做生意,演戏一样过日子,甚至和邻居打架。“陶土歌剧”,他们好像这么称呼这种生活。整片废弃的街区在偶人接管后,被当成了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或者闪击战下的伦敦。站在窄巷中,在飘动的晾衣绳下,听着嘶哑刺耳的音乐,我只需闭上眼睛,就能想象出自己正待在一个多世纪以前犹太人隔离区的场景。

但这幕场景的浪漫情调丝毫无法吸引我。真人们再也不会过这种生活了。再说,人们怎么打发业余时间和我有什么关系?当个偶人过日子,这完全是人家的选择。

唔,几乎完全是。

所以我才会盯着贝塔的案子不放,不顾接连不断的挫折和打击,以及那些彻底消失、再也不见踪影的“我”。贝塔的产业化盗窃团伙与旧时代的奴隶制有许多共通性。他能组建这么一个犯罪团伙,必然有常人难以理解的精神病理学上的原因——这个家伙需要看看医生才行。

偶人城区死角众多,暗流涌动。从狄更斯笔下出现的工厂,到仙境般的娱乐中心,再到公开的格斗竞技场,应有尽有。可这条小巷里的东西和我的案子有关联吗?今早发动突然袭击前,转包协会的悬浮电子眼已经扫描过这片城区,但人类的肉眼可以发现被摄像机忽视的东西,比如子弹在砖墙上留下的弹痕。这一个就是最近留下的,用指头刮一下,剥落下来的灰浆还是湿的。

这能说明什么?在偶人城区,这没什么可奇怪的。我不喜欢对巧合置之不理,但此时此刻,我首先需要考虑的是和布兰恩会合,然后回家。

于是我转过身,沿着这条排列着大型垃圾箱的小巷往回走。这时,一阵嘶嘶声从头顶传来,我停下脚步。

声音很模糊,听起来像是我的名字。

我迅速闪到一旁,向上张望的同时用防护服保护住自己。

又一阵微弱的嘶嘶声吸引了我的注意。一根垃圾管道从泰勒大厦的高层倾斜伸出,连着一只灰浆垃圾桶。管道是有弹性的,半透明的,我眯起眼睛,隐隐约约能看到里面有人影在扭动挣扎,用力抓着管壁上一条细细的裂口。它劈开双腿,撑住身体,不让自己滑落下去。只差两米,它就会掉进垃圾箱里。

当然,它的努力是白费力气。可怜的家伙,它那点少得可怜的人造生命会被腐蚀性的蒸汽侵蚀殆尽。就算还能支持一会儿,等下一个偶人被丢进管道时,那股下坠力也会砸断它腐坏的双腿,让两具陶土躯体都掉进灰浆里。

挣扎求生的偶人并不罕见,尤其是年轻人,他们还没习惯生命的循环,习惯冷漠的死亡和微不足道的重生。有时,这种循环让他们惊恐不安。其实,这也很正常。你备份自己的记忆,把灵魂复刻给一个陶土偶人,绝不仅仅是写一份“今日事务”清单那么简单。复制的同时,你也将求生本能带给了他们,这种本能来自只知道一种死亡方式,并对此万分畏惧的祖辈们。

这种事总是会归结到人性上。在学校的时候,老师就告诫过:除非你能看得开,否则别去制造即用即弃的偶人。

我举起了手中的枪。

“喂,伙计,你是想让我给你来个解脱……”

我又一次听到了,那细微的低语。

“莫……里……斯斯斯斯!”

我眨了几下眼睛,就像老话说的,一阵寒意冲上脊梁骨。这种感觉你只能亲身体验,用你真正的身体和原本的灵魂去体验——这是你六岁的时候,面对黑暗中的阴影,感到毛骨悚然时的同一具身体,同一副神经系统。

“嗯……你认识我?”我问。

“怎么可能……不认识……”

我收好武器,加速跑了几步,一把抓住垃圾箱上沿,借力爬到上面,没流一滴汗——真人每日例行的一项主要功课就是让身体保持良好状态。

我站在垃圾箱的盖子上,离那股气味更近了——如果你是个即将消融的傀儡,你会觉得这味道还挺不错。但我现在是肉体凡胎,所以只觉恶心。现在我看得清楚些了,在撕裂的塑料后面,那张脸若隐若现。蛋白质已经开始分解,腐烂在加剧,他额头发霉,面颊深陷,原本明亮的香蕉色变成了病恹恹的黄疸色。尽管如此,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这是贝塔最喜欢的那种不起眼的伪装色。

“你好像被卡住了。”我边说边凑近了仔细看。昨天晚上,“我”还是一个落入敌手的绿皮偶人时,折磨“我”的黄色偶人中有他吗?是这个家伙隔着剧院广场朝我发射石弹吗?他一定躲过了今天早上的突然袭击,在布兰恩的紫色武装人员发动攻势之前就逃上了楼,只是找不到其他出路,便想从垃圾管道逃走。

我脑海中出现了一个活蹦乱跳的黄色偶人贝塔,它手法娴熟,专挑我的绿皮偶人能感觉到剧痛的地方下手(有时复制得太逼真也不是好事)。回想起当时的事,我有点奇怪:为什么?他这么折磨“我”想达到什么目的?他问的问题,有一半毫无意义!

昨夜被囚禁时,一个深深的信念帮助“我”减轻了疼痛。“我”一遍遍地对自己说,没什么大不了的。确实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值一提。

可看到这个傀儡落得如此下场,我为什么生出了一丝怜悯?

“在这里躲了好久。”他对我说,“本来想来了解一下,为什么跟这边联系不上。”

“躲了多久?”我对了一下手表。从布兰恩率领紫色偶人发动进攻到现在,还不到半个小时。

“……可是发现,和其他地方一样,这里也被接管了!他们追赶我……我就钻进了这条管道……上面的入口封上了……我以为……”

“等一等!你说什么,‘接管’?你指的是我们的袭击,就是刚才,对吗?”

那张脸衰变得很快,越来越松弛了。从他嘴里发出的声音越来越难听清,不太像是完整的单词,更像喉咙里挤出来的嘟噜嘟噜声。

“一开始我还以为……是你搞的鬼。毕竟,你追了我这么多年……但现在我明白了……你什么都不知道……跟从前一样……莫里斯斯斯斯……”

我站在垃圾箱上,闻着恶心的气味,可不是为了听他羞辱我,“好哇,不管是不是一无所获,反正我毁了你的这个据点。我还会去解决其他的……”

“太晚了!”黄家伙龇牙咧嘴地大笑起来,然后又一阵咳嗽,“它们已经被接管了……被……”

我又凑近了一些。傀儡的皮肤开裂溃烂,散发出一股腐败的恶臭,几乎令我窒息。他一定过期几个小时了,完全靠意志力才挺到现在。

“你是说‘接管’?被谁,另一伙盗版诈骗犯吗?告诉我,是谁?”

它咧嘴一笑,这一下把脸彻底撕开,黄色的人造肌肉分崩离析,露出了行将瓦解的陶瓷头骨。

“去找阿尔法……告诉比撒列[2],保护好艾梅特。”

“什么?去找谁?”

“源头!告诉丽……”

贝塔没能说出更多话,不知什么东西咔嚓一声折断了——我猜是他的一条腿——自鸣得意的话语不再出口,只剩骨头的脸上突然闪现出一丝恐惧。那一瞬间,在贝塔那浑浊的陶土眼球里,我似乎看到了灵魂驻波。

偶人呻吟着,从我眼前掉落……

……紧跟着是一片液浆飞溅,臭气熏天。我只能送给他一个无力的临终祝祷……

“别了。”

然后我跳下垃圾箱,走回小巷。贝塔的妄想狂把戏玩过不止一次两次了,我现在最不该考虑的就是这个!反正我眼中的移植物已经记录下了这次短暂的谈话,我那些精通分析的黑色傀儡可以慢慢研究这番对话。

我需要集中注意力,及时判断什么才是当务之急。

所以我把这个小插曲抛到脑后。

以后再说吧,我心里想。

回到阿拉梅达大街,我决定不等布兰恩了。他还在清理那间地下室。有什么情况,就让他D-mail[3]给我好了。这次的工作已经结束,至少我参与的部分结束了。

我走向我的车,就在这时,一个女性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莫里斯先生?”

有那么一瞬间,我猜会不会是金妮·沃梅克本人匆匆忙忙赶来偶人城区向我道贺。哦,我知道,这怎么可能?

我回过头,看到一个浅黑色头发的女子。比那位头牌音乐大师个子高些,也没那么妖娆,脸盘有点瘦,嗓音稍微高一些。总的来说,她也是个美人,皮肤非常好,在真人中算得上万里挑一。

“是的,我就是。”我说。

她抽出一张卡片,上面覆盖着斑斑点点的不规则几何图形,不由分说地吸引了我左眼的光学传感器。但那些图案太复杂,太前卫了,我的图像处理系统已经过时,没办法分析。我愤愤地咬了一下门牙,把图像定格,保存,妮尔以后会处理这个问题的。

“有什么可以效劳的,小姐?”也许她是个新闻记者,或者是从事色情行业的。

“首先向您表示祝贺,今天早上这一仗打得很漂亮,让您的名声更响亮了,莫里斯先生。”

“你已经花了我十五秒钟。”我下意识地回答。

“哦,我相信这点儿时间可不够。在这次行动之前,您的表现已经引起了我们的注意。可以多占用您一点儿时间吗?有人想见见您。”

她伸手一指,沿街不远处停着一辆加长的豪华房车,是看着就显得很昂贵的尤格车。

我考虑了一下。那位头牌还等着我打电话做最终报告,保证二手的沃梅克复制人不会再流入市场。不过,该死的,我是个人啊。再说,我觉得我已经向一个金妮做过报告了——就是那个乳白色的偶人,为什么非得接受两次盘问呢?完全没有道理嘛。现在这位“不规则图形”小姐给了我一个机会,正好让我有借口推托沃梅克那边。

于是我耸耸肩,“为什么不呢?”

她微笑着揽住我的胳膊,这个动作很有30年代的情调,不过我想知道,她到底打算干什么?有些新闻行业的家伙就喜欢盯着侦探,尤其是在引人注目的行动之后——不过记者一般开不起这种尤格车。

房车车门缓缓打开,车窗降低,我几乎没怎么低头就钻进了车里。车厢里有些暗,但空间很大,灯用的是生物荧光,内壁是纯原木的,人造肌肉坐垫很吸引人,软软的,有肉感,就像在说“欢迎来坐”,水晶酒瓶和高脚酒杯在吧台里闪着光,一派高档、奢华之气。

一个灰色傀儡跷着二郎腿坐在后座上,一副唯我独尊的架势。

复制人也能摆出如此派头,还带着一个迷人的真人助理,让人感觉有些别扭,但还有更好的方法来炫耀财富吗?这位新主顾有着银色的头发,金属般的皮肤,棱角分明,颧骨高耸……哦,我看错了,不是灰色,而是一种白金色。

他看起来很眼熟。我拍了一张快照,想发送给妮尔,但这辆房车好像有屏蔽功能。白金傀儡笑了,他好像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似的。

复制人没有法律上的权利,但这并不能带给我多少安慰。没有法律权利又如何?他还是可以选择要不要雇用我,而且就在转念之间。我一边想,一边坐到对面的座位上,而“不规则图形”小姐则谨慎地坐在我们中间的活体垫子上。她打开车载冷柜,拿出一瓶丹麦杜柏啤酒,给我倒了一杯。标准的待客之道。我喜欢大白天喝酒的事儿人尽皆知,无须调查。

“莫里斯先生,我来介绍,这位是埃涅阿斯·高岭阁下。”

我尽量保持平静,不显得太过惊讶。怪不得看起来那么眼熟!高岭是寰球陶土集团的创始人之一,也是整个太平洋沿岸最富有的人之一。严格地讲,“阁下”是敬语——类似“先生”——只能用于自然人,即拥有投票权的真人本体。不过,要是这家伙想让他的傀儡也被冠以“阁下”的称号,或者什么“大人”……或者其他别的称呼,我绝不会表示反对。

“高岭阁下,见到您非常荣幸。有什么可以为您效劳的吗?”

闪耀着金属光泽的偶人还以一个淡淡的微笑,他一边点头,一边隔着车窗看着街道上的清洁工,他们正在清扫战场。

“你成功地把狡猾的对手逼入了绝境,莫里斯先生,祝贺你。不过我不太赞成这最后的行动。这种暴力行为有欠妥当,做得有些过火。”

难道这栋脏兮兮的泰勒大厦是高岭所有?一个亿万富翁派出了复制人,应该是去处理更重要的事务吧,难道只是为了亲自向一个私家侦探索要损坏赔偿金?

“我只执行调查任务。”我说,“强制执法行动是由转包协会执行的。”

那名年轻的女士解释道:“转包协会想让公众看到,在偶人绑架和盗版行为的处理上,他们的表现一直很强硬……”

高岭的复制人举起一只手,打断了她的话。他手上的皮肤质地就像真人的血肉一样柔软,还有逼真的血管和肌腱。“我们要谈的不是暴力行为。我们需要讨论的是一起调查任务。”他轻轻地说。

我感到好奇。高岭的安全事务一定是由专门的保镖和顾问来处理的,雇用外人,说明出了一些不同寻常的事件。“这么说,您不是一时冲动到这儿看热闹的。”我指了一下外面凌乱的场地。

“当然不是。”年轻的助手回答,“我们以前就几次谈起过你。”

“有吗?”高岭的偶人眨眨眼睛,然后摇了摇他那颗闪闪发光的头颅,“管他呢。你有兴趣吗,莫里斯先生?”

“当然有。”

“很好。那么,你现在就可以加入了。”他又一次举起手,止住不必要的争论,“因为是你本人在这里,所以我会按最高咨询费付给你钱,时间到你决定接受或者拒绝这起案子为止。以下谈的都要经过‘保密认证’,可以吗?”

“可以。”

他和我的腰间便携电话都确认了关键词“保密认证”。它们会从记忆档案中抓取刚才谈话的最后几分钟,加上日期和时间戳记,形成一份合同。

高岭的房车开动了。

“我的车……”我开口道。

女子做了一个复杂的手势,五指飞快地互相敲击。紧接着,我的左眼里出现了一条简短的文字信息,是从我的沃尔沃发来的,询问我是否可以开启自动驾驶,跟随这辆尤格房车。只要我说可以,它就会紧跟在后面。

我叩了一下门牙,表示同意。高岭的助理真厉害,也许花高价雇一个大活人真的很值,我想知道她叫什么。

我又朝车前看了一眼,有色分隔玻璃上隐约透出司机的影子。这个仆人也是真人吗?好吧,有钱人就是和你我不一样。

现在仍是早晨的上班高峰时间,房车只能在庞然大物般的公交车之间缓慢穿行。长长的公交车里,傀儡乘客们挤得满满当当。一辆辆公交车慢慢腾腾,哼哼唧唧地摆动着长脖子,随着车流摇摇晃晃地前进,那模样似乎还像人类一样晃着头,相互之间窃窃私语。在高高的驾驶室里,复制人驾驶员有着开阔的视野,可以看见遭到损坏的泰勒大厦,他们甚至能看到高高的窗户和周围的街角——每个孩子都曾梦想,长大后成为一名公交车司机。

不久,我们离开了荒凉破败,点缀着花花绿绿偶人们的老城区——那些遗弃的建筑被即用即丢的种族接管了,而这个种族的存在目的或是努力工作,或是供真人消遣娱乐。跨过一条河后,房车开始加速,我的车跟在后面,被无形的控制光束牵引着。这里建筑风格变得更鲜明,也更现代,其居民的肤色也变得柔和了,从雪白色直至巧克力般的棕褐色,只有淡淡的天然色素沉积。无轨电车和大型公交车会给骑自行车的人和慢跑者让路,人们在学校里就学过——照顾好你的肉身,你只有这一个真身。

埃涅阿斯·高岭的复制人又开口了。

“我看过你昨晚的经历,真是九死一生,让人印象深刻。你是个足智多谋的人,莫里斯先生。”

“我是干这行的。”我耸耸肩,“能告诉我这一次的工作内容吗?”

又一个淡淡的微笑,“让丽图来说明吧。”他向真人助理示意了一下。

丽图,我记下这个名字。

“是一起绑架案,莫里斯先生。”黑发女孩说。她声音低沉,有些紧张。

“嗯,我明白。是的,夺回被侵占的财物也是我的专长。告诉我,那个偶人有没有安装定位器?就算对方切断了,我们也能定位出他在哪里……”

她摇摇头。

“您误会了,先生。这不是一起盗窃案,也不是人们所说的发生在大街上的偶人劫案,受害者是个真人。实际上,是我父亲。”

我眨着眼睛,愣了好一会儿。

“可是……”

“他不是一个普通的真人。”高岭插嘴,“尤希尔·马哈拉尔博士是一位天才科学家,是寰球陶土集团的创始人之一,也是人体复制领域大部分专利的持有人。更重要的是,他是我的好朋友。”

我第一次注意到,那只白金色的手居然在颤抖。真情流露?很难说。

“为什么不找警察呢?”我问,“针对真人的犯罪行为他们肯定会受理。绑匪威胁说一旦报警就杀掉马哈拉尔?我相信你知道,有很多种办法可以通知有关部门,而不会……”

“我们已经和州立甚至国家警察部门讨论过了,那些官僚起不到任何作用。”

我想了一会儿。

“好吧……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做得更好。在这种情况下,警方可以审查每一位公众的记忆档案,也可以检查遍布全城的秘密摄像头。这么重大的案子,他们甚至可以使用DNA嗅探器。”

“只有拿到高级授权令才可以,莫里斯先生。但授权令是不会发出的。”

“为什么?”

“因为理由不够充分。”丽图回答,“警方说,在没有足够证据证明确实是犯罪的情况下,他们没法提交申请。”

我摇摇头,看来要调整观念了。我面前这位年轻女子肯定不只是埃涅阿斯·高岭的得力助理而已。她一定相当富有,掌握着不小的权力,可能是一位公司高管,在她那位卓越的父亲所创立的公司中工作——正是这家公司改变了当今人类的生活方式。

“请原谅,”我摇着头问,“我有点迷糊。警方说没有犯罪证据……可你说你父亲被绑架了?”

“那是我们的看法。但我们找不到目击证人,也没有人要求支付赎金。一位来自真人保护部的犯罪动机专家认为我父亲不过是离家出走,而且是出于自愿。他是一个有自由意志的成年人,他有这个权力。”

“他确实有权这么做。可要想逃得不留痕迹,在这个地球村消失得无影无踪,没有几个人能做得到。就算你躲过了所有的秘密镜头和监视器,也不可能摆脱周围人的视线。”

“我向您保证,莫里斯先生,我们检查了几千个人的记忆,还是没能追查到我父亲的踪影。”

“叫我艾伯特。”我纠正道。

她迟疑地眨了眨眼睛,脸上的表情很复杂,先是阴郁了一会儿,然后笑了一下,她笑的时候很漂亮。“艾伯特。”她改口,并非常优雅地略微点了点头。

我想知道,如果克拉拉也在场,会不会夸她很有吸引力?

房车开过剧院广场。昨晚的记忆让我脚趾抽痛……在地狱般的水下长途跋涉时,脚趾被螃蟹一点点啃食,那种感觉真不舒服。我看了一眼那间餐厅,当时有个偶人侍者吸引了人群的注意力,救了我一命。今天时间还早,餐厅还关着门。但我发誓,如果那位朋友还在那里上班,我会回来光顾这家店的。我欠他一个人情。

“好吧,我们可以核实一下,看看你父亲离家出走的可能性大不大。如果他是有计划要离开你们的视线,那么在他家里,或者他最后一次出现的地方,应该会有做准备工作时留下的痕迹。但愿现场没有弄乱。丽图,你上次见到你父亲是什么时候?”

“差不多一个月之前。”

我差点被呛到。一个月?就是有线索也不可能留到现在了。我板着张臭脸,强忍着才没有指责我的委托人。

“时间……够久的了。”

“不用说你也猜得到,我早就派出手下四处寻找,还动用了一些关系。”高岭的偶人解释道,“但是没多久,我们就认识到,在这种情况下,我们需要一位真正的专家。”

我点点头,算是收下了他的恭维话。但我还是有点担心,为什么他想,或者说需要拍我的马屁呢?有些人天生喜欢礼貌待人,但我觉得这家伙不一样,他的一言一行都是计算好的。有钱人的奉承是个危险的信号。

“我需要检查马哈拉尔博士的住所和办公室,另外请允许我拜访他的同事。如果线索和他的工作有关,我还需要知道他工作上的一切。”

高岭那张昂贵而逼真的脸看起来不太高兴,“这就要……牵涉一些很敏感的内容了,莫里斯先生。比如说一些很高端的技术,还有意义重大但内容不可外泄的研究进展。”

“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签署一份保密合同。用我半年的收入作抵押怎么样?”

他考虑了几秒钟。复制人经常会得到授权,可以代表他们的真身发话——富翁用不着考虑偶人新陈代谢的成本,所以这种最昂贵的白金偶人可以像他们的真身一样思考。不过,我还是希望最终拍板的不是这个家伙,而想和真正的高岭阁下谈谈。

“有一个最理想的解决方案,”他建议,“就是你成为高岭的专用侦探。”

我心想,对我来说可不那么理想。在这些大人物中间,让人宣誓效忠是一种时尚,他们很喜欢玩君主和忠仆这种封建把戏。但我的个性不认同这个。“还有个更理想的解决方案,就是找一个靠名声吃饭的专业人士来作证。这个约束比任何所谓誓约都更有保证。”

我只是提出了一个反对意见——这是谈判的一部分,以便让我和高岭的本体平起平坐。不过让我惊讶的是,白金偶人坚定地点了点头。

“就这样吧,莫里斯先生。对了,我们到了。”

我转过头,看到房车正在接近一道高高的栅栏。栅栏用蓝色金属制造,闪烁着离子化的防护光圈。在这道戒备森严的大门后是大学校园般的园区,对面是三栋巨大的气泡状圆顶建筑,它们在阳光下如镜子般反射着光辉。中间的大楼高高耸立,足有二十层楼高。不用添加任何商标和公司标志,人人都知道,这幢标志性建筑正是寰球陶土集团的全球总部。

此外,暴露其身份的还有游行示威的人群。他们聚在大门外,冲着进进出出的车子高喊口号,挥舞标语——各种大大小小的抗议已经持续了三十年。除了老式标语,他们还用了全息投影机,把色彩斑斓的3D标语有针对性地打在车窗上(以及一些粗心者的脸上)。当然,高岭的豪华房车过滤掉了这些干扰,但我还是注意到了一些海报:

只有一位造物主!

天然肤色美丽!

人造“生命”是对宇宙万物的嘲弄!

当然,还有——

每个人:只有一个灵魂

这些抗议者都是真人。在他们当中的很多人诞生之前,这场旷日持久的斗争就已经在法庭和市场上双双败下阵来,但他们仍在坚持,不断谴责这项技术。在他们看来,这是对上帝特权的僭越——每天创造出数以百万计的人造生命,即用即弃,在他们眼中,这是不可饶恕的罪孽。

一开始,我只看到在大门右侧真人们此起彼伏地叫嚷。但我马上意识到,另外还有些人在跟他们较劲儿——就在大门左侧,有一群更年轻、打扮更新潮的人,他们大多举着更先进的投影机,没有张贴标语。这第二群人传达的是不同的信息:

结束对陶偶的奴役!

“人造人”是社会污点

寰球陶土是为“真人”统治阶级服务!

复制人也有人权!

所有能思考的生命都有灵魂

“一群疯子。”高岭低声说,朝第二群人看了一眼。他们当中还有不少肤色鲜亮的偶人。除了大家早已熟悉的真人运动之外,陶偶解放运动也在蓬勃发展。

两拨抗议人群相互鄙视,但在对寰球陶土集团的仇视上,他们却保持着高度一致。我想,如果他们知道集团董事长埃涅阿斯·高岭阁下本人正经过这里,会不会把彼此的敌意抛在一旁,合力向这边发起进攻?

好吧,不是“本人”,但也差不多了。

他好像知道我在想什么,轻笑起来,“如果我在世界上只有这些敌人,那就好了。我也用不着这么谨慎了。这些卫道士只会制造噪音……有时也会寄来一两颗可怜的炸弹……不过他们的想法大多在我预料之中,很容易对付。真正给我们制造麻烦的是一些很‘实际’的人。”

他指的究竟是什么人?陶偶技术打破了很多旧时代的基本生存法则,我一直很困惑为什么它没被扼杀在摇篮里。它的出现,不但瓦解了所有的工会,让数百万人砸了饭碗,而且引发了十几场战争。全靠几个世界一流的领导人积极斡旋,战火才没有大规模燃烧起来。

有些人说,这东西没有带来任何进步!呃,其实进步还是有的,只要你使用得当。

房车经过了安检设备的扫描,载我们穿过大门,把示威人群留在后面。几辆公交车也停在大门口,卸下陶偶工人。不过,来这里的大多数雇员还是有血有肉的真人,需要的话,他们会就地制造复制人。有些真人骑着自行车来,利用上班的路途锻炼身体,工作之前还能享受蒸汽和按摩。寰球陶土这种大企业给员工的待遇真是相当不错,宣誓效忠能得到不少好处。

房车继续向前开,离大门越来越远,一路经过戒备森严的装载码头,那里有船只运送冷冻箱和复制机之类的机器,还有成型的陶偶。大多数偶人是空白的,人们买了以后再注入记忆。房车经过时,我还看到了一些特殊型号的陶偶——硬邦邦的,装在半透明包装箱里,看起来模模糊糊。其中有些高得出奇,有的又瘦又长,有的外形更像传说中的野兽。不是所有人都愿意把记忆装进不合规格的躯壳里,不过据我所知,在追求时髦的人中间,这种型号越来越流行了。

房车驶向主楼的入口,这里显然专供大人物进出。仆从们穿着制服,皮肤也是同样的翡翠绿色。他们迎上来打开车门,我们下了车,头顶是人造乔木形成的华盖。半空中撒下芬芳的花瓣,缤纷如彩虹,柔和似细雨,花瓣尚未落地,便融解成香气四溢、色彩斑斓的蒸汽。

我四下张望,见不到我那辆沃尔沃的踪影,它一定是被拖到某个更平民化的停车场去了。毕竟,凹陷的挡泥板和这里的气氛格格不入。

“那么,现在该去哪儿?”我问高岭的白金色复制人,“我需要见见你的真身,好最后决定……”

那张脸毫无表情,打断了我的问话。

丽图解释说:“我以为你知道的。高岭阁下从不会亲自接见来访者。他用复制人管理所有业务。”

我听说过,高岭不是唯一一个选择隐居的富翁。这种人在安全的密室里隐居,由电子人或偶人代为处理世俗事物。不过大多数情况下,这只是一种做作的、虚伪的姿态,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手段,碰上重大事务时还是会例外的。比如说,一位卓有声望的科学家失踪了,这种事本来应让他破例。

我刚想这么说,却发现丽图的注意力转向了别处。她淡色的眼珠不再看我,而是越过我的右肩,两只眼睛就像映出了火光,下巴抖得厉害。与此同时,高岭的复制人也倒吸一口气。

我转过头去,就在这时,丽图开口了:“是爸爸的偶人!”

一个陶偶从花荫后闪出,向我们走来,他的肤色比高岭那优雅的白金色偶人灰暗得多。这个偶人看起来将近六十岁,身材修长,走起路来脚步虚弱无力,似乎刚刚经历了不少磨难。那张脸很消瘦,有棱有角,和丽图有几分相似,特别是在咧开嘴露出一个有气无力的微笑时。

他的纸质外衣有好几处撕成了条,身上还有一张闪闪发亮的寰球陶土集团的身份卡,上面写着“尤希尔·马哈拉尔”。

“我一直在等你。”他说。

丽图却没有冲进他的怀抱,只是向父亲的复制人打了个招呼。这说明在马哈拉尔家里,即便是私底下,真人和复制人之间也是泾渭分明。不过,当她一把抓过他的一只暗灰色的手时,连声音都在颤抖,“我们快担心死了。还好你平安无事。”

至少在过去的二十四小时里,他没出什么事。我静静地观察着,留意他撕破的衣服和开裂的人造皮肤。再过几小时,他就会消融了。他身上已有碎屑剥离下来,面部边缘也有些脱皮,也许是某种伪装的残留部分。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温和,又带着些倦意。

“抱歉,让你担心了,孩子。”他对丽图说,然后转向高岭,“还有你,老朋友。我不是故意让你们两个担心的。”

“出什么事了,尤希尔?你去哪儿了?”

“我不得不暂时离开,去处理一些问题。琐罗亚斯德计划[4]……还有跟它相关的……”马哈拉尔的偶人摇了摇头,“总之,我感觉还好。这几天,事情解决得还算顺利。”

高岭迫不及待地上前一步。

“你是说解决方案……”

丽图打断他:“为什么你不跟我们联系?为什么不让我们知道……”

“我也想的,不过我惹了一堆麻烦,又信不过电话和网络。”马哈拉尔的偶人懊悔地轻声笑了笑,“我猜我确实有点偏执。所以我没打电话,而是派出这个复制人联系你们。我只是想告诉你们俩,一切进展很顺利。”

我退开几步。丽图和高岭在低声抱怨,但明显很高兴,也放下了心。这个时候我不想去打扰他们。当然了,我还是觉得心痛,一起很赚钱的案子刚到手就这么飞了。不过,大团圆的结局总不是什么坏事。

但我不知怎么还是心神不宁,因为我不敢确定这是不是真正的大团圆。只花了半个上午做了点咨询,就到手一张丰厚的支票,可我还是有种空落落的感觉。每次觉得工作没有真正完成的时候,这种感觉便会挥之不去。

注释

[1]来自一首19世纪的民谣,原文的第一句是“星期一的孩子脸儿俏”。

[2]出自《圣经·出埃及记》,户珥之孙,乌利之子。

[3]从现在的E-mail延伸出来的一种类似的通信方式。

[4]琐罗亚斯德(前628—前551),琐罗亚斯德教的创始人。在基督教诞生之前,琐罗亚斯德教是中东及中亚等地最具影响力的宗教,也是古代波斯帝国的国教,曾被称为“拜火教”,在中国称为“祆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