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冷冻箱里的东西
……艾伯特判断,自己需要些帮助……
我把车停在小威尼斯运河河畔,掏出钥匙打开克拉拉的船屋,希望能在她家里找到她。
克拉拉很适合住在船上。每次看到很多人——甚至是穷人——非得兴致勃勃地盖起自己的房子,竭尽所能展示奢华和财富的时候,她都说,她还是更喜欢简约精致的住所。河水的潮汐涌动,船屋的摇摆起伏,都在时时提醒她世事无常——她觉得这样反而会更安心。
北侧这边的舱壁上还留着那些弹孔。透过弹孔,夏日阳光斑驳地照进船上的小客厅——克拉拉称之为“新天窗”。那天,小帕当着我们的面精神崩溃了,我和克拉拉费了好大工夫,才把他手中的枪夺下来。这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到这位朋友为自己的坏运气伤心。那天是他出院的日子,他仅剩的上半身坐在那辆亮闪闪的生命维持轮椅上。
后来我们开车把小帕送回了家。他道了歉,克拉拉说不用介意。就在那个时候,她发誓说不会修复这些弹孔。她很重视它们,说这是珍贵的“纪念”。
这下你明白了吧。每当感到泄气或失望的时候,我总是会到这艘船上来。
只是这一次,克拉拉不在家。
不过,在厨房的柜台上,我发现了一张写给我的字条。
上面写着:
我去打仗了,不用等我。
我不满地嘟囔着。难道说,我那垂死的偶人昨晚搅了弗伦克尔太太的晚餐聚会,这会儿让我遭报应了?对克拉拉来说,邻里关系是很重要的。
然后我想起来了哦,对了,去打仗。以前她就提到过几次,说她所在的预备役部队接到通知,会去执行战斗任务。我想想,是跟印度作战,还是跟印度尼西亚来着?
该死,这种任务最少也要一个星期,有时会更长。我真的很想和她说说话,而不是担心她在哪里,在那些鸟不拉屎的地方做些什么。
下面还有字:
请不要打扰我的偶人干活!
我有些功课要在明天做完。
我看了一眼她的小书房,门缝里透出灯光。就是说,克拉拉在离开之前造了一个复制人,打算在家里完成一些课程。毫无疑问,里面会有一个灰色或黑色的偶人,和我女朋友长得一模一样,身上裹着一条睡袍——其实那是一块具有虚拟现实功能的方披巾。她最近又选了几门主修课程,似乎是班图语和中国军事史,而这个偶人要加班加点完成她的功课——和整个大陆上一亿名终身制学生一样,她的兴趣总是不断改变,让我跟不上趟。
至于我,已经属于濒危物种了——我是替别人打工的。我的人生信条是:既然有了一技之长,干吗还待在学校里?这种一技之长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落伍,没用,趁它还有市场价值的时候,干吗不用起来?
我轻轻一碰,磁力锁便无声无息地开了,我推开小书房的门。没错,她的字条上写着叫我“不要打扰”,但有时候,我就是感觉不踏实。我不过是想确认一下,在这艘船上,凭我的身份认证(生物识别),是不是可以全权访问任何一处地方。
可以。没错,里面有一个灰色偶人,正在专心致志地学习。小书桌上堆满了论文和资料板。偶人只有两条大腿露在外面——材质是灰浆陶土,但外形确实匀称美观。她腰部以上都裹着全息交互式织物,随着她挥舞双手指指点点,织物不断地鼓胀,变形。她脸上戴着消声面纱,但含糊的说话声还是传了出来。
“……不,不!我才不想看那些外行拍的关于‘沉闷战争’的商业片。我要的是真实事件的信息!不是历史书上写的那些,而是原始的任务报告,就像TARP那种生化犯罪的明确资料……是的,没错。在战争中,真实的人类遭受的真实的伤害……”
“我知道审判记录有四十年历史了!那又怎么样?学会适应那种老式的数据协议……哦,这就是你的蠢借口……他们居然还管你叫人工智能?”
我不由得笑了。不管是不是复制人,她确实从骨子里像极了克拉拉——关键时刻冷静无比,跟别人相处时关心体贴。但克拉拉特别看不惯办事不麻利的生手,尤其是机器。就算告诉她,她没法像吓唬新兵蛋子那样威吓电脑软件,也是白费力气。
我很好奇——也有点儿不能理解——克拉拉为什么指派一个复制人去做家庭作业,却从不吸收傀儡的记忆?这样能帮她学到什么东西呢?好吧,我已经跟不上潮流了。(但她说,这正是我“讨人喜欢”的优点之一。)我很难想象,一个傀儡明明知道,在一天结束之后,它不可能和原身合而为一,它为什么还这么拼命呢?
呃,有时你不也是这么做的吗?我心里想。上周你不是还借给克拉拉一个黑色偶人帮她做功课吗?那个偶人她还没还给我,当然我并不介意。
只要我们享受到了学习的乐趣就好。
我还是决定不去打扰做作业的偶人。克拉拉喜欢专业人士,这个偶人一定也是聪明绝顶。她会全力以赴,刻苦钻研,直到短暂的生命走到尽头为止。性格使然,一心一意专注于手头的每一项工作,这才是我的克拉拉。
这艘船屋便是最好的注解。在这个时代,别人都会花费大量业余时间,精心布置他们的新家,或是把收藏品摆满大屋。可她这儿注重的却是效率,仿佛她随时准备扬帆远行,驶向另一处河岸,或是驶向另一个时代。
船上的工具非常显眼,很多都显示出手工质感。比如一套全天候导航系统旁边挂着一根雕花桃心木手杖,还有一对令人畏惧,可自动瞄准的流星锤,它是用陨石中的镍铁合金铸造的;男式和女式防护方巾挂在附近的衣架上;锃亮的钛金属锁甲起的是装饰作用,藏在它里面的才是真家伙——一套长毛绒斗篷,这是发射器,可以把你传送到虚拟空间中任何一处你想去的地方。
我们的情侣装方披巾也挂在船上——从我认识她以来,除了这套方披巾,她没送给过我任何别的东西。另外还有一对苏利德[1]娃娃,是我们一起攀登德纳里峰[2]时的造型——她平直的棕色头发剪得整整齐齐,包着脸,像扣了顶头盔。克拉拉总是觉得自己的脸很长,不够可爱,其实我从来没这么觉得。要我说,她看起来很成熟,是个真正的女人,而我自己却太稚嫩了,看起来永远处于阴暗忧郁的青春期似的。也许正因为这个原因,我才会从事这种常人不愿接手的工作,而且干得很卖力,克拉拉的心态却自在得多,对一切都充满兴趣。
除这些之外,再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收藏品了。她的战斗偶人们参加过一百多场战斗,她所在的小队更是打过几场很有名的战争。他们在炮火中匍匐前进,在激光中冲锋陷阵,但她从不带任何战利品回来。
从一个层面上说,和我交往的是个大学学生妹;从另一个层面上说,她又是个大兵兼国际名流。但这又怎么样呢?现在这个时代,一个人过着几种互不相干的生活,大家都见惯不惊了。如果说人类真有什么了不起的才能的话,那就是他们永远可以迅速习惯“下一件大事”,而且很快对它习以为常。在这方面,人类的能力几乎是无限的。
我继续看克拉拉留给我的字条。她用生物技术把指纹印做成了一个眨眼斜视的形状。指纹按在后面,指向后面的另一张纸:
如果你寂寞了,冷冻箱里还有一个我。
她的复制机银光闪闪,是最新的型号,占据了船上一间小房间的四分之一。冷冻箱是半透明的,覆着寒霜,里头隐隐能看到一个人形轮廓——克拉拉的形状和尺寸——应该已经复刻成型,只等烤成陶偶了。
看着那个精致匀称的侧影,我觉得自己就像个当老公的,老婆出门之前把晚餐留在冰箱里,到时候拿出来热一热就可以吃了。考虑到克拉拉对婚姻的态度,这个想法有点奇怪。还有,克拉拉喜欢制造各有专长的偶人,这个乳白色偶人的长项肯定不是交谈或智力。
好吧,留给我什么,我就享用什么吧。
但不是现在。我接连处理了两起紧急事件,忙活了四十个小时,比起跟一个替代品亲热,我更需要好好睡一觉。可在开车回家的路上,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感啃噬着我。
“你查过剧院广场那家餐厅的侍者了吗?”我一边问妮尔,一边把沃尔沃停进小车库。我的家庭电脑用我很熟悉的女低音回答:“查过了。那家餐厅报告说,他们昨晚解除了一个侍者的劳动合同,因为他给顾客添了麻烦。从今天晚上起,他们会从另外的途径雇用几个更有经验的偶人。”
“该死。”这么说我连累了他。签到这种工作的劳动合同可不容易,这是高等餐厅,老板会要求员工举止整齐划一,服务尽善尽美。一模一样的侍者不会出什么意想不到的岔子,用同一个模子造出来的员工也不会为了小费跟客人起纠纷。
“他们能提供他的名字吗?”
“出于隐私保护,名字被屏蔽了,但我会搞定的。你还有别的案子,我们今天需要造几个复制人处理这些案子吗?”
妮尔的语气里带有一丝责备。我们的例行日程被彻底打乱了。平常这个时候,我已经造好了几个复制人,让他们出去跑跑腿,打探消息,本体则上床睡觉。睡眠会保护珍贵的脑细胞,用来处理那些非同寻常的案子。
我没有一头倒在床上,而是走向陶偶炉,躺好。妮尔解冻了几个空白的偶人以便重新轧制。它们滑进加温托盘的时候,我移开了视线。数以百万计的催化细胞那短暂而活跃的一生开始了,人造肌肉像面团一般蠕动起来,加上了颜色。如今的年轻人可能对这一切已经司空见惯,但大多数我这个年纪的人还是会感到一丝不安。那种感觉,就像目睹一具尸体复活。
“报告吧。”神经探针在我头上摆来摆去,我对妮尔说。
“首先,我整个上午都在替你挡着金妮·沃梅克。她急着想跟你通话。”
探针在我的头皮上舞动,把我的大脑驻波和存储器中的基态波作对比。我皱了皱眉。
“沃梅克的案子已经了结。我圆满地履行了合约。要是她想在费用问题上吹毛求疵的话……”
“那位头牌已经全额付清了费用,没有吹毛求疵。”
我诧异地眨眨眼,差点坐了起来。
“还真不像她。”
“也许沃梅克女士注意到你今天早上对她很粗鲁,之后还始终不接她的电话。从心理学的角度讲,那显得你很强硬。也许她担心激怒你的次数过多,你会永远不再为她服务了。”
妮尔的分析很有道理,我正觉得为那个头牌玩命工作有些不值得。我放松下来。探针的舞动更剧烈了,它们正在复制我的交感神经和副交感神经系统。
“什么服务?我说过她的案子已经了结。”
“她心里显然另有打算。她提出以最高标准付酬,外加百分之十,作为今天下午的保密咨询费。”
复制过程中最好不要考虑至关重要的问题,太多的随机电信号会冲击你的大脑……但我还是考虑了一下。
“好吧,玩点手段,让她觉得很难弄到我的服务。抬高价码,在最高标准上提高百分之三十,问她接不接受?如果她同意,派一个灰色偶人过去。”
“在我们说话的时候,灰色偶人已经开始制造了。还需要准备一个黑色偶人吗?”
“嗯,有点儿贵啊,一个灰色的已经足够,但愿他能早点完成沃梅克的咨询,回家还能帮帮忙。”
“这个案子一个灰色偶人足够了。但我们还需要一个绿色的……”
妮尔突然停下。
“我接到一个电话,是紧急事务。对方叫丽图·莉萨贝莎·马哈拉尔。你认识她吗?”
我又一次差点忍不住坐起来。真要那样,整个复制过程就白费了。
“我今天上午见过她。”
“你没有告诉我。”
“先接通电话好吗,妮尔?”
墙上的屏幕亮了起来,高岭阁下那位年轻助理的小脸出现在屏幕中,是她本人。她情绪激动,面色绯红,完全不是我在一个小时之前见到的那张如释重负的脸。
“莫里斯先生……我是说艾伯特……”
她眨眨眼睛,发现我正仰面躺在陶偶炉里。在很多人眼里,复制过程属于个人隐私,就像每天早晨更衣一样。
“请原谅,马哈拉尔小姐,我现在没法坐起来。如果事情确实紧急,我可以取消复制过程,或者我一会儿再打给你……”
“不。很抱歉我打扰了你,我不知道你在……因为我……我收到一个可怕的消息。”
随便哪个人都能从她的表情上明白她的处境——伤心失望,悲痛欲绝。我猜——
“是你父亲?”
她点点头,泪如泉涌。
“他们发现了他的尸体……”她停下了,再也说不下去了。
“是他的本体?”我问道,不由得浑身发抖,“不是我们见到的灰色偶人,而是你父亲……本人的尸体?”
丽图点点头。
“你能马上派一个‘你’过来吗?让他来高岭的庄园。他们说这是一起事故,但我相信,我父亲是被人谋杀的!”
注释
[1]一家法国公司,以制造硬质塑料材质的汽车模型而著称。
[2]即麦金利山,位于美国阿拉斯加州的德纳里国家公园,海拔近6200米,是北美第一高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