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章 马尾滩前
福州船政局局长陈兆锵力挺“马尾地段最宽,足敷展布而厂所机器尤足”的优势,争下“飞机制造处”落户马尾的关键一局。
我多少次去马尾,心头悸动。黛色的山峦,巍峨的大桥,蔚蓝色的海,神话一般的罗星塔。每当车轮碾上闽江大桥或青州大桥,瞥一眼身下粼粼的波光,和青青的山脚,我的脸色不由自主地变得肃穆—如此浓烈的前奏,必有重要的大剧登台。
马尾,这块要地也是有福之地。
我曾仔细观赏过位于马尾滩头的中国船政文化博物馆,这里以洋务运动兴起为开局,从左宗棠、沈葆桢创立船政的艰辛,到福州系海军的建树,一路演绎至船政学堂育才,船政工业建船,造出了不少民船和军舰……这里又是中国海军的摇篮。
马尾的世界里,不仅造船,也造飞机。在博物馆枕山面海的广场上,就有一架铁制的按1∶1标准制作的水上飞机,由早期的马尾船厂制造。博物馆四楼的展厅内,则置放着一架1∶4.3的木质飞机模型。两架飞机的原型出自中国第一架由此出厂的水上飞机,它的名字叫“甲型一号”。
为什么是马尾
清末民初,工业基础较雄厚的城市有广州、上海、天津、青岛、宁波、福州、汉口等。但最后选中马尾建造飞机,主要因为当时海军中闽系人才众多,话语权超越其他;再者是马尾工厂设备颇有独到之处;三是经物理试验,闽地杉木、白梨木、樟木及白麻栗木能取代欧美普遍采用的白银枞、胡桃木,适用于飞机用料,就地取材,成本低廉。
据《海军大事记》记载:当时,海军部曾派专员综合考察天津大沽口、上海高昌庙等地,最后以“福州马尾地段最宽、足敷展布而厂所机器尤足,为兴办基础”为由,提出设厂议案。海军部的意见一锤定音。一九一八年初,北京政府正式批准马尾设厂造飞机,并挂出“马尾海军飞机工程处”的牌子,任命归国英才巴玉藻为处长,王助、曾诒经为副处长,腾出最坚固的铁肋厂等几个厂房作为车间,将造船台搭成飞机装配厂,在临水地段铺设飞机下水滑道,划拨开办费用五万元。
辛亥革命后,爆发了第一次世界大战,飞机和潜艇在军事上初露锋芒。袁世凯决心以新式武器增强北洋军阀的实力。他知道海军人才最盛,又以福州系为主阵营,便授权海军总长刘冠雄着力督办。
刘冠雄为闽系海军首领,地地道道的福州人。在一次回闽视察中,他看到辛亥革命后的船政虽架构收缩,仍保留了完整的厂房规模,遂将其从福建地方船政收归海军部,计划建造十艘炮艇,重振往昔雄风。可惜上头经费拮据,他也难为无米之炊,只草草造了两艘一百七十吨级的炮艇收场。现既有造飞机的机会,刘总长哪肯放手,收拢闽系人才,竭力将此大项目留在家乡,并调动人才资金,终于造出了我国第一架具备世界水平的水上飞机。
至于中国在何处首制飞机,学术争论不一。有说北京南苑航空学校修理厂,修着理着,于一九一六年造出了首架飞机。有说由留美飞行家杨仙逸主持,在广州大沙头造出了“乐士文号”。其实不然,前者不过是修理厂从购自法国已损坏的几家教练机零件中拼装出的一架飞机,但无飞行记录。后者则是一九二三年的事,比马尾晚了五六年。西北工业大学的一位教授,在其出版的《中国航空史》中,列举了国内试制飞机的诸多案例,将设在马尾的海军飞机工程处论定为中国第一家正规的飞机制造厂,制造出了首架国产机。
教授的结论稍显牵强,如果从时间上分,冯如归国早于巴玉藻、王助等人,也在孙中山的支持下,在广州开办工厂,造出飞机—尽管他的某些器材源自美国,但也是在中国领土上完成,并进行了两次飞行表演。将马尾生产的“甲型一号”定性为中国首架水上飞机,或许更为确切。其实,第一第二不是重点,关键是在当时中国乱成一锅粥的时局下,没有强势政府支撑,光靠几个精英,即便造出几架飞机、几艘舰艇,其收局也必然是病死而非终老。
“左公铁”
“潇湘子弟满天山,引得春风度玉关。”说的是西征的大军沿着铁骑的步伐,把柳树捎去了边疆,让春风吹拂到了玉门关外。疲敝不堪的晚清,倘若没有左宗棠,也许中国的版图还将萎缩,富饶的伊犁河,或许会流淌去别国的怀抱。
左宗棠不仅能征善战,他的如炬目光也早已透过天山迷障,穿越阿尔卑斯山,和欧洲的工业浪潮亲密衔接。左宗棠善用“权”,他任闽浙总督时,在马尾创设船政,倡导实业救国,科技强国,用的正是国际视野。这不仅要求船政具备造船的本领,更要求生产部门按百年计,掌握同时代与舰船相关的蒸汽机、锅炉、仪表等技术装备,按现代的话说是能获取“母机”的技术。为此,左公那永不漫漶的目光对标法、英、德等工业列强,派专人去欧洲定制了包括车床、插床在内的大批机械加工设备,分别用船运进福州,其中第一批机器于一八六七年十二月从法国运至马尾,还聘请欧洲专家进厂指导操作。
马尾船政博物馆收藏了一款法国于一八六七年生产的插床,高一米八,重三吨,是件大家伙,即使在世界范围内也属罕见。插床的学名叫直刨床,可以用来切削金属构件,加工铁板、钢铆,以及钻孔等,为当时世界上最先进的机器,落户马尾一百多年来,基本没更换过零件。这使我想起二〇〇五年,首次去马尾船政博物馆,看到一台百年前从德国引进的车床,至今还能咕咕地转动,自始更加钦佩左公的眼界。
左宗棠在马尾专设铁肋厂,用于制造船肋、船壳、龙骨、横梁。有了这些先进机械和铁肋厂,左公的腰杆也像铁肋一样硬起来,于一八七七年首造“威远号”炮舰。在左公的强大意志下,马尾船政造出了数十条军、民用船只,在近现代工业史上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可见,当时马尾船厂的工业能力已不容小觑,既能造水上游的,也定能造天上飞的。四十年后,飞机项目落户马尾,当局将坚固的铁肋厂拨给海军工程处,作为组装飞机、调试飞机发动机的厂房。几十年前左公栽下的建船之树,不料后来的福州人还能乘上造飞机的荫。追根寻源,倘无左公厚基,马尾上空出现第一架国产水上飞机的景象,也许只是梦影。
幕前推手
国人历来重视人脉—国外何尝不是?将飞机制造这样的大项目留在福建,是当时闽系人物的头等大事。飞机项目落地马尾,既挽救了武昌起义以来福州船政的颓势,也能带动当地一大批就业,推进经济恢复。
海军总长刘冠雄,作为闽人海军首领,自是情倾马尾。另有一位福州籍海军中将陈兆锵,当时刚调任处空缺状态的福州船政局局长。在海军部考察沿海数处飞机制造候选地时,陈兆锵力挺“马尾地段最宽,足敷展布而厂所机器尤足”的优势,争下“飞机制造处”落户马尾的关键一局,并在初创中国航空工业上居功甚伟。后人对他有“功在海军,业在船政,素孚众望,晚节尤坚”的评价。
翻开历史,陈兆锵倒是个赫赫有名的战才。一八九四年打响的甲午海战,北洋舰队火力最为强大的不是经远舰,而是定远、镇远号,每舰七千吨级,已是“遍地球第一等铁甲”战列舰。两艘巨舰的管带(舰长)都是福州人,分别为刘步蟾和林泰曾,旗舰定远号的总管轮(相当于技术总管)正是陈兆锵。
甲午海战由定远号开出还击入侵第一炮,北洋水师提督丁汝昌就在舰上,而三十二岁的陈兆锵傲然立于定远号的船头。当年的黄海战役,日舰有备而来,战端一开,超勇舰沉没,姊妹舰扬威重伤,火光映红天际线。战至傍晚,经远舰又被击沉,定远舰始终作战,左冲右突,顽强进攻,发挥着砥柱中流的作用,直至日舰退出战场。而陈兆锵一直忙于指挥轮机的正常运转—尽管这艘主力舰已显老迈。接下来的四个月威海保卫战,清军舰船沉毁殆尽。其中镇远舰触礁,被日军俘获;定远号遭敌军鱼雷偷袭,搁浅刘公岛,为防落入敌手,舰长刘步蟾下令炸舰,陈兆锵悲愤中率众安装炸药,刘步蟾抱定“舰亡人亡”的誓言,在定远舰爆炸的当儿服毒自杀。离开人世的最后时刻,陪在这位同乡身旁的,也是陈兆锵。
陈兆锵出身福州世家,十四岁入马尾船政学堂轮机班,八年后毕业,上军舰服役,以优等生的资格,受福州同乡提携,派往清海军旗舰定远号负责轮管。由此可见,当时的福州人氏引马尾为豪,以入海军为尊,也因此诞生了一批福州籍海军专才。一八九六年,陈兆锵因甲午海战“战功卓异”,奉遣去英国学习造船新技术,两年学成归国,派至从美国订购的海天号巡洋舰担任总管轮。
一九一二年,上海江南船坞更名为江南造船所,归海军部管辖。陈兆锵从海上登陆,以少将身份担任首任所长。在江南所三年半任期内,陈兆锵坚持商业化运作,平均每年造船二十余艘,订户众多,开始有外国公司。所造船有军舰,也有民船,其中替招商局所造江华号客轮,成为长江轮船之冠。原江南所经营无方,欠银二十万两,计划十年偿还。陈兆锵到任后,大刀阔斧搞生产与销售,十年债务一年清零。江南造船所产销两旺,一派蒸蒸日上的兴旺景象。
陈兆锵既然经历过甲午海战中绽射出的殷殷血火,早已蓄伏下制造路上不认输的劲头,力挽狂澜。他既是一名战将,更是一位大浪淘沙中筛选出来的创业者。
一九一五年,陈兆锵被授予海军轮机中将,这是中国海军首位轮机中将。同年,他受命于危难之际,调任处于停摆状态的福州船政局长。陈兆锵主政马尾船政,得益于福州籍海军同乡匡扶,很快将马尾从淤泥潭中拖离起来,让古老的船厂重获新生,以雷霆之势组建了相对正规的飞机制造厂,正式担负起国家开发航空的大任。为培养后继人才,陈兆锵开办“海军飞潜学校”,自任校长,聘请海内外高级教员授课,择选优秀子弟入学。马尾船政一边造舰一边造飞机,在有限的资金下,造出海鸿、海鹄炮艇两艘。一九一八年,马尾船政制成第一架水上飞机,继而制成教练机、巡逻机四架,先后共造出飞机十七架,经试飞验证,性能良好。在马尾船政的黄金时期,从业者达千人,俨然成为大型制造企业。无奈军阀时期政局动荡,当局常常拖延、扣减经费,甚至恶意摧残,马尾船政左支右出,难以招架,成熟员工屡遭裁撤。
一九二五年,江南造船所所长因病不能视事,陈兆锵再度北上“救火”,出任斯职。离开当日,马尾军民夹道欢送,多有不舍,举袖抆泪者不计其数。重新履职江南造船所后,陈兆锵坚持自主的经营方向,着力摆脱英国人对船厂的控制,一方面购置新型机器,淘汰落后产能;另一方面,从马尾抽调飞潜学校毕业生二十余人前来支援,并派人出国学习新技术。在他主政下,江南造船所建造炮艇六艘,民船无数,也为美国承造万吨级轮一艘。
青史由民众书写,大众创造的史志一直为世人所信奉,如果当时没有陈兆锵将军的上下奔忙,殚精竭虑,马尾船政的故事可能被重写,也许就没有马尾造飞机这回事。陈兆锵既是马尾飞机工程的领导者,也是技术上的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