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远处传来豆腐店的叫卖声,厨房门前人来人往,开始热闹起来。伸子拿起给父亲祝寿而特地买来的黄白玫瑰,无精打采地插进了雕花玻璃花瓶里,然后将花瓶放在了搁着父亲棉袍的壁炉前的小桌上。
阿保从楼上走下来,看到伸子一个人呆立在那里,不禁环视四周问道:“怎么了?姐姐是不是饿了?”
“我不饿……”
电灯的灯影照在玻璃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阿保的目光越过房间,望向整个下午都紧闭的客厅房门。伸子能理解阿保此刻的心情,不由得一阵难过。
“差不多快结束了吧。”
阿保只是默默地收回视线,转向了放在壁炉前的玫瑰花。如果是平时,阿保一定会马上走过去,兴致勃勃地点评花的种类和开花情况,但是今晚他只是远远地站着看了一眼,问了一句:“这花是姐姐带来的吧?”
“今天其实是爸爸的生日,你记得吗?”
“嗯。”
阿保站了一会儿,又折回去上了楼。
用人们开始将晚餐搬上餐桌。伸子直勾勾地看着她们做准备,不由得脱口问道:“为什么只有两个人的份?我母亲的呢?”
“夫人和客人在那边单独用餐。”
“……”
伸子终于忍不住了,用克制的声音向女佣命令说:“今天是我父亲的生日,我特意从驹泽远道而来,所以我会一直等到家人们过来和我一起吃饭。你把这句话去告诉我母亲。”
穿过狭窄的走廊,女佣敲了敲门,旋即走进了客厅。不久后,她鞠了个躬,从门里退了出来。
“夫人说,请您不用等她了。”
伸子感觉自己的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了。
“不好意思,请你再去叫一次。就说我会一直等她……”
阿保原本兴冲冲地从楼上跑下来,欢快的脚步停在了餐厅的门外。大餐桌上孤零零地相对放着两个人的餐具,见状,他慢吞吞地走进来,缓缓坐在餐桌旁。
“阿保,咱们等妈妈来了一起吃,”伸子的口吻斩钉截铁,对弟弟诉说道,“这样比较好。”
“我怎么样都可以。”
阿保生来就是这样的性格。
此刻,女佣用盘子端着母亲的饭菜走了过来。
“她说她会过来吗?”
“是的。”
汤已经慢慢变凉了。过了好久,客厅的门才打开,同时传来多计代的自言自语:“哎呀,这边怎么这么冷呀……”
多计代穿着一件碎花的和服外褂,她双手环抱在胸前走了进来。看到她的一瞬间,伸子就感觉自己的气势已经被完全碾压了。多计代脸上的皮肤光滑细腻,蓬松的檐发微微遮盖着血气上涌的红润面庞。与平时相比,此刻那副闪烁的睫毛更加浓密,身材高大的多计代全身都散发着一股灼热的馨香。她洋溢着光彩,还有一丝慌乱,走到女儿和儿子正坐着等她的餐桌旁。
“等很久了吧。”
多计代只对他们说了这么一句话,就马上吃了起来。她也顾不上品尝食物的味道了,只是急不可耐地咀嚼着。母亲就像一朵绽放的花,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花骨朵开得有多大,也完全不去掩饰,而是一大朵在那里毫无保留地绽放着。多计代的右手戴着她心爱的钻石戒指,那是丈夫泰造送给她的,与她的整体气质十分般配。炫目的灯光照射着餐桌,多计代的手每次微微移动,那宝石就会闪耀出如蓝紫色火焰一般的光芒。
三个人几乎没有对话,就这么匆匆吃完了饭。用人端着从越智那边撤下来的餐盘穿过走廊,回到了厨房。
多计代像是无视阿保和伸子的存在,一边远望面前的门,一边开始喝茶。忽然她把茶杯留在桌上,起身去了洗手间。她走后,空气中还是残留着些许燥热和馨香。阿保似乎在嗅闻那股味道。长着纤细绒毛的这张青年的脸,缓缓转向伸子。
“妈妈怎么每次都是这样呢?只要越智先生一来,她就要去洗手间涂上香粉。”
阿保表情十分诧异,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一样发问。伸子一瞬间无言以对。但是母亲是否知道呢?她知道她珍爱的儿子清楚她的这份心思吗?
“我们去你的房间吧,阿保,好不好?”
心中怀着对母亲、对阿保的怜悯,以及对越智的憎恶,伸子觉得自己像是马上要发烧一样浑身发冷。
阿保坐在书桌前,伸子打开一把折叠椅坐在桌子的一侧。电灯的位置摆放得非常慎重,用一张小小的纸垂放在灯下,避免灯光对眼睛的直射。这样的布置一看就是阿保的风格。仔细一瞧,书桌上不仅有阿保自己的日程表,后面书橱的门楣上还贴着一张细长的纸,上面记录的是日程完成的情况,纸上用蓝色和红色的铅笔画上了长短不一的横线。
“阿保,你为什么要画这些线呀?”伸子有些吃惊地看着那张纸,“一般不会这么做吧?我之前来的时候还没有这个呢。”
正在专心削铅笔的阿保回答道:“我最近深切地觉得时间真的不能浪费。”
“话是没错……”
伸子想到了阿保日日夜夜在这个家里生活的复杂心境,也能理解他作为一名青年对此的严苛评价。阿保竭尽全力,想要在自己的生活里、在这个家中创造出满意的生活方式。回想起阿保房间入口贴的“Meditation”,伸子感受到了一种新的含义。阿保的书橱里几乎都是教科书和有关园艺的书籍,伸子看到其中夹着一本剧作书《出家与其弟子》[1]。看着那本书的书脊,再想到Meditation,她的心中又对这个座右铭产生了些许警觉。
“那本书你是从哪里找来的?挺老的书了,我之前也看过。”
那时候这个剧本确实颇受好评,而且是名噪一时的感人戏剧。
“你觉得有意思吗?”
“怎么说呢……里面的有些东西我还挺赞同的。比如像书里说的,我觉得对万事万物怀有宽恕之心是很宝贵的事。”
“我说,阿保……”
伸子像是被什么触动了一样,把手搭在阿保的飞白花纹筒袖和服上。
“你应该多和朋友们交往。像你这样性格的人容易钻牛角尖,而且咱们家的环境也有问题……这也没有办法。所以你要多与人交流,和别人一起商量着解决问题,要不然只会越来越糟糕。”
“嗯……不过我也不是那种什么话都能说出口的人呀。”
伸子不由得自我检讨起来。她和佃结婚的那段时间,阿保正好升入了麹町[2]一所法国人开办的中学读书。从那时候开始,到她离婚的好几年时间里,佐佐家几乎不停在争论“伸子的问题”。母亲和姐姐都忽视了少年阿保,她们整日以泪洗面,争吵不断。阿保穿着浅灰色的制服,领口上装饰着金线织成的橄榄叶,他叹息着问伸子:“姐姐,你为什么要结婚呢?”
那语气听上去,就好像他觉得结婚是和旅行或者生病一样的事情。也许阿保厌倦了多计代和伸子永无宁日的论战,已经变成了一个讨厌争辩的年轻人吧。伸子也再次意识到,阿保并没有全盘接受姐姐的生活态度。当年伸子离家之后,佃曾经生病住过院。阿保好几次独自一人带着自己种的花,特地去医院探望佃。直到很久以后,伸子才从多计代那里知道了这件事。
“我和阿保的性格确实不太一样,而且现在也没在一块儿生活,我的担心可能无济于事。不过……阿保呀,你现在有没有可以真正畅所欲言的朋友呢?”
“最近我和冲本经常见面,聊聊天。”
“不是那种朋友!”
伸子有些焦躁地抬高了声音,看着眼前个头已经长高,却耷拉着肩膀,身形稚嫩的弟弟。此时阿保的表情温和。冲本是他中学时代的朋友,父亲是某家地方医院的院长。冲本父亲每次来东京,都会带着阿保和他儿子在帝国饭店的西餐厅吃饭。有时是佐佐夫妇和冲本夫妇加上两家儿子一起聚餐。都是那种程度的交际。
“可能是我想多了吧,现在你上高中,一生的挚友不正是在这个时候结交的吗?”
“……”
电灯照在阿保前额的发际上,能看到几颗小小的青春痘。他的膝盖在飞白花纹的料子里摇晃着。过了一阵子,他才终于像是开诚布公似的开口说:“我完全无法理解周围的人为什么那样一直为了争论而争论。”
“因为,因为就是会那样呀。一个问题还没来得及解决,其他问题又接二连三出现……”
“并不是这样的,”阿保用他特有的天真烂漫的口吻否定了,“我觉得那不过是为了炫耀自己知道得多,或者读过很多书,只是为了让其他人觉得震惊,故意说些难懂的话……”
“是吗?……也许有的人是这样吧……”
伸子靠在椅子的靠背上,稍稍斜眼盯着阿保。她回忆起了一件往事。那是阿保刚上小学不久,大约二年级的时候,他每天都戴着一顶饰有缨子的红色毛线帽。有一次,多计代面露吃惊和佩服的表情对她说:“阿保真是个聪明的孩子!”
阿保读的是师范附属小学,从春日町出发去大塚,要经过一条长长的上坡路。那条坡道在本乡台变成下坡,然后紧接着几个上坡,电车行驶到这里都会减速慢行。[3]某个早上,阿保坐上缓慢爬行的电车,几个同年级的学生看到车子,觉得很有意思,就开始追着电车赛跑,结果他们几乎同时到了学校。男孩子们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朝老师喊:“老师!老师!我们是和电车一起赛跑过来的。”老师闻言夸奖他们很了不起。阿保回家后,却对多计代说:“但是妈妈,我觉得老师夸他们真的很奇怪。难道不是吗?人们发明电车,就是因为电车肯定比人跑得快嘛。和电车赛跑,纯粹是在糟蹋自己的心脏,是不是这样呀?”还是小孩子的阿保已经能那样思考了。
伸子和阿保聊着天,关于小时候的电车的往事历历在目。对于男生们和电车赛跑这件事,当时还是孩子的阿保给出的判断,却有着非常老到的思考。但是,现在悠闲地坐在书桌前的青年阿保,依然在批评同龄人。他的批评与过去一样,一方面确实有一定道理,另一方面却让人觉得有些离题。
伸子立即联想到阿保和越智的关系。也许阿保并不认为越智喜欢卖弄学识,只觉得他是一个不会为了争论而争论的人。和越智没有师徒关系的伸子是以年轻女性的视角去观察越智的,她觉得越智不仅浮夸炫耀,而且矫揉造作。
多计代曾经问伸子:“小伸,你知道斯坦因夫人吗?”
“斯坦因夫人?”
伸子露出一副困惑的表情。
“您是说被称为‘驯马师夫人’的斯坦因夫人吗?”
那时候,艾克曼辑录的《歌德谈话录》[4]刚刚被翻译成日语出版,社会上形成了一股崇拜歌德的浪潮。多计代此时提到和歌德有过情人关系的宫廷驯马师的妻子,到底是想说明什么呢?
多计代简短地总结道:“她真是一个绝代佳人。”
伸子闻言不禁笑了出来:“把歌德当成太阳神阿波罗来崇拜的那些人,大概也是爱屋及乌吧,连带着歌德身边的女人们都被他们视为女神了。”
“你净说这种讽刺话。”
“不过,您为什么要提斯坦因夫人,她怎么了?”
“也没什么,就是越智君曾经说过,歌德和斯坦因夫人那样的交往是最理想的关系。”
多计代的天真让伸子觉得可悲。她是不是觉得自己和丈夫就是宫廷驯马师夫妇,而越智是她生命中的歌德呢?
越智的那些卖弄和争论,多计代并不太懂,但对于激情亢奋和爱好文学的她来讲,越智充满了性感魅力。然而,对青年阿保来说,越智的出现又起到了什么样的作用呢?若是对这个问题刨根问底,伸子难免会被一种发自内心的痛苦所俘获。她认为把越智这样的人选作阿保的家庭教师是一个巨大的错误。越智伪装出一副严肃的学究样,他不仅没有将阿保原本的性格从青春期的忧闷中解放出来,反而使阿保以为青年人混杂着夸耀、锐气和成长力的那种争论,只是为了争论而争论,令其感到厌恶。越智就这样以一种奇怪的、背道而驰的形式将阿保引入了思想的歧途。
伸子内心充满了对弟弟的痛惜和无力感,不禁眼眶一热。她也一直以自己的方式尽全力实现自我成长。因此,她没有时间过问为阿保挑选家庭教师的事情。那时候,她和佃的生活陷入了痛苦的挣扎,每日备受煎熬,她根本无暇思考中学四年级的阿保需要一位怎样的家教。越智圭一当时在大学当助教,他是被同处一个研究室的、泰造的一位博士老乡推荐到佐佐家的。伸子想用自己内心的力量推一把阿保。她说:“阿保,你与和一郎哥哥的性格完全不同,也并不像我。我们兄弟姐妹不仅要在这个家庭中长大,还必须自己冲出束缚,寻找全新的天地。所以,你要去努力结交朋友。越智先生当了你这么久的老师,却连这个道理都没有教给你,实在是太不称职了。”
“越智老师也教了我不少东西。”
“可是……”
正当两个人即将开始激烈争论的时候,门外传来女佣的声音:“打扰了,夫人有请。”
“……”
阿保问道:“请谁过去?”
“请伸子小姐……”
“就说我马上过去……”
伸子言毕站了起来,阿保也跟着站起来。
“我可以一起去吗?”
“当然啦。”
姐弟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书房。阿保在后面对着比自己矮一些的伸子低声说道:“其实每次我和姐姐聊天之后,妈妈一定会问我咱们都说了些什么。”
注释
[1]《出家与其弟子》是日本剧作家仓田百三(1891—1943)的代表作。——译者注。
[2]地名,位于东京都千代田区。
[3]春日町、大塚和本乡台均为东京地名。——译者注。
[4]艾克曼(1792—1854),德国诗人、作家,其所著的《歌德谈话录》讲述他与歌德的交往,记载了歌德晚年思想创作等方面的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