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二天一大早,伸子心情郁闷地回到郊外的家中。一进门,就听到从厨房的方向传来鱼店年轻伙计的说话声。
“哎呀夫人,您给的价格也太低了吧!您快看看,这么活蹦乱跳的,多新鲜呀。就是在河岸边上,也没几个人能弄到这么好的货啊。”
素子似乎在讨价还价,想要买点鱼。她是个有些挑剔的人,喜欢亲自买鱼。
伸子上了玄关,穿过客厅来到厨房。
“我回来了。”
“啊,回来啦。”
素子正抽着烟,一缕烟雾从她嘴边袅袅升起,伴随着微风消散在阳光下。
伸子走到玄关旁边六帖大的房间里,开始换衣服。这时素子也进来了,问道:“动坂那边怎么样了?”
对于伸子的娘家佐佐家,她们两个人习惯了用那里的地名来称呼。伸子一边把解下来的腰带挂在衣架上,一边含糊地说:“就那样吧。”
“一切都没变,是吧……”
素子带着几分讽刺微微一笑。多计代和素子是两个性格截然不同的女人,动坂那边的家庭气氛和伸子她们现在的生活氛围更是格格不入。每次去动坂过夜,伸子的心中总是像压着千斤大石,回来也是心愁不散。不过,伸子从没有全部透露给素子,尤其是多计代的感情状况,还有她自己对母亲的感受,她都三缄其口。素子是学外国文学出身的,但是对于现实生活中身边错综复杂的男女关系,她总是抱着尖刻且不屑一顾的态度。正是素子的讽刺和尖刻,将伸子从她与佃生活的泥沼中拉了出来。但是,站在做女儿的立场上,伸子并不希望素子以那样的态度介入来评价多计代的心思。尽管伸子不能理解多计代的激情,也为此深感痛苦,但要是把一切告诉素子,素子必定会嗤之以鼻——她也并不只是这样看待母亲感情上的风波。
“小伸,”素子坐到窗边,呼唤着伸子的昵称,意味深长地看着她说,“你每次去动坂,回来的时候总是臭着一张脸。”
“有吗?”
“……不过哪里的父母都是如此。”
从关西某座古都的女子高中毕业之后,素子考入了女子大学,随后就一直在东京独自生活。素子的母亲嫁到了吉见家,丈夫是个经营水产品批发生意的资本家。母亲生下素子及其兄妹后就去世了,父亲又娶了母亲的亲妹妹做续弦。素子通常称呼自己的继母为阿泽夫人,有时候也会直接叫阿泽。她对后来继母和父亲诞下的弟弟妹妹没有丝毫偏见,偶尔提起父亲,她也会眼泪汪汪。然而,素子对父亲的那个家非常抵触,她决不改变这样的自己。
“令尊一定非常喜欢你带过去的那些花吧?”
“唉,说起来真扫兴,他出差了。”
“啊……”
素子马上露出心领神会的眼神,不过看到伸子着实有些垂头丧气,她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伸子也立马意识到了素子想要说些什么。因为“出差”也可能是指在市内出差。伸子和素子共同生活了三年多的时间,对她的思维方式已经非常熟悉了。
“阿丰,阿丰呀,”素子一边往面朝庭院的屋里走,一边喊道,“帮我把昨天人家送来的五家宝[1]切好拿来吧,再泡点茶。”
终于在自己的家中放松下来,伸子脸上露出孩子一样的表情,开始吃她喜欢的点心。
“你的口味还真是独特。”
素子又拿出一根烟来,点上火,眯起眼睛看着飘出的烟雾。
“对了,阿端来信了。”
她说着话,从房间一角的西式大桌子上拿过来一个漂亮的手抄纸信封。
“你快看看。”
伸子没有伸手去接,而是问道:“信里面说了什么?”
“她说最近会来一趟东京。这次会多待一阵子,想让我们带她玩玩。”
“她是想住在咱们家里吗?”
伸子有些不情愿地问。阿端是祇园一座房子的女主人,和素子是多年的好友。去年早春,伸子和素子去关西旅行,在阿端的介绍下,住进了高台寺一家非常有特色的旅馆。素子几个做绸缎生意的年轻表弟,还有叫里荣、桃龙的一行人每天都跑到旅馆来,一群人在一起很是热闹。当时伸子还是一副学生打扮,穿着白领的衣服。只有自己操着东京口音,她觉得有点不自在,局促不安地坐在那群衣着华丽的人中间。素子笑话她说:“就你这样还想成为小说家?算了吧!”于是,素子带着连路边摊的寿司都没吃过的伸子和大家一起玩闹,试图让她融入新的环境。伸子一直以来都习惯性地否定自己从小到大所接受的道德教育,也发自本能地抗拒强加在女性身上的传统生活方式。不过,对于素子那种已然习惯于同阿端他们闲聊、嬉闹的应酬方式,伸子却没有办法融入其中,很快就觉得厌倦了。
“阿端除了咱们这里之外,就没有别的落脚的地方了吗?”
伸子明显非常介意这件事,又问了一遍。
“住的话肯定会住外边吧,她是什么样的人你也知道。况且这次她又不是一个人来的……不过来都来了,咱们也不能坐视不管吧。”
不知这个家中会不会吹入阿端从京都带来的气氛呢?伸子记得在高台寺的时候,有天晚上素子喝醉了,桃龙他们围绕在她身边,里荣穿着一件华丽的青竹色花纹和服,扎着一条用金泥描绘出竹子纹样的暗红色腰带。素子黝黑的枣形脸素面朝天,醉酒后满面的油光黑乎乎的。桃龙衣服的蓝底衬领上,缀满了圆乎乎的白色线菊刺绣。那艳俗之美映衬着素子醉酒的痛苦表情,让她看上去异常丑陋。素子的嘴里嘟囔着:“这都是些什么嘛!”一边楚楚可怜地央求他们去叫阿泽夫人,一边拽着里荣的青竹色和服下摆,踉踉跄跄地下了梯子,在那个小房间里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回转悠着。桃龙他们嘴里喊着:“黑蛋媳妇,黑蛋媳妇!”声音大到二楼都听得清清楚楚。伸子在乱糟糟的客厅里,独自坐在壁龛的木框上。素子那副样子,只要是正经人都会觉得是丑态。她成了他们眼中的一个笑话,被他们讥讽和嘲笑。忍受这种不愉快似乎已经成了这个愚蠢世界的一项惯例。想到这里,伸子不由得从心底感到一阵彻骨的厌恶。
“等阿端来了,还是拜托聪太郎,让他帮忙给她找个住的地方吧。”
她的表弟聪太郎在日本桥的荞麦面店工作,那是家里在东京开的一家分店。
“不住咱们这里……”
“她说要过来玩,估计是没法拒绝了。”
“只是来玩倒没什么问题。”
素子定定地望着伸子,说了一句:“是吗?”
说罢,又添了一句:“她来东京,自然应该是聪太郎接待。”
素子手上拿着阿端的信,回到了自己的桌子边。
注释
[1]一种日本传统糕点,用面粉加淀粉糖浆制成,外面裹有黄豆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