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伯虎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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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节 苏州文坛的三位领袖

弘治五年,与唐伯虎订交之际,祝允明正与杨循吉、都穆等一起领导一场轰轰烈烈的古文辞运动。二十三岁的唐伯虎和文徵明加入之后,成为这个文艺小团体中的年轻健将,一时名噪吴中,为时所重。文徵明次子文嘉在《先君行略》中记载:“(文徵明)稍长,读书作文,即见端绪,尤好为古文词。时南峰杨公循吉、枝山祝公允明,俱以古文鸣。”

人们据此认为,唐伯虎在与祝允明订交之后,经过祝允明的引荐,得以进入苏州文坛,得到前辈耆宿的指点和提携,才开始大放光芒。

情况并非如此。事实上,在唐伯虎与祝允明订交之前,唐伯虎已经与苏州文坛上的耆宿名家交往了。《贞寿堂图卷》上的题咏者们,就是此间苏州文坛的核心人物,而声名最著者,当数吴宽和沈周,他们已经是苏州文坛的领袖。

吴宽于成化八年中状元,为明朝苏州地区的第二位状元。他与文徵明之父文林是同年,两人同赴殿试时,唐伯虎才三岁,还在穿开裆裤。二十年之后,吴宽已是朝中名臣,天下闻名。他不仅是著名文学家,而且书法也相当出色——明朝早期的书坛,台阁体大行其道,吴宽则书写出一手苏轼的“墨猪”书风,与沈周的黄庭坚书风、李应祯的米芾书风一起挣脱了台阁体的束缚,为开创吴门书风的辉煌时代,奠定了深厚的时代基础。尤其是,吴宽曾侍奉皇太子朱祐樘读书,被誉为名相阁老,在家乡苏州享有崇高威望,赢得拥趸无数。

早在成化二十二年三月十五日,吴宽曾邀请苏州一些书画名家来鉴赏自家收藏的名画《赵千里兰亭图轴》[1],祝允明和唐伯虎都在此画上作了题跋。

祝允明在《赵千里兰亭图轴》上书写了王羲之的《兰亭序》,落款为“成化丙午三月望,太原祝允明书”。成化丙午年,就是成化二十二年。唐伯虎题跋曰:“宋室赵伯驹,丹青为南渡画家之冠。寸图传世,价重南金,况此灿然全璧乎?匏庵先生及希哲皆当代巨鉴,则余何敢望诸公哉。勉附数语,以申幸观。吴趋唐寅。”[2]

唐伯虎的题跋耐人寻味。他先是夸了画家赵千里的历史地位,再赞其作品之珍贵,然后又评价藏品的品相完美,接着话锋一转说“匏庵先生(吴宽)及希哲(祝允明)皆当世巨鉴,则余何敢望诸公哉。勉附数语,以申幸观”,显示出唐伯虎极为恭敬和谦虚的态度。

世人皆知唐伯虎恃才傲物,常在人前表现得桀骜不驯,颇有玩世不恭的做派,可是面对吴宽和祝允明二位先生,他却如此乖巧。这说明,唐伯虎性格率真无邪,不加掩饰。对自己敬佩之人,他俯首帖耳,而对自己不屑之人,则表现得狂傲,所以唐伯虎对世人的态度并非一概傲慢,而是因人而异、区别对待的。

当然,由于唐伯虎没有在题跋上留下时间,我们也可以推测这则唐伯虎的题跋是后写的,但从内容上看,应该与他和祝允明订交的时间很近。

没过多久,即成化二十二年夏,唐伯虎又与吴宽有了一次纸上相会。

当日,吴宽遥想苏州东禅寺的一位宋代和尚“林酒仙”。(这位和尚俗姓林,名遇贤,曾是苏州东禅寺的高僧,因为嗜酒,号酒仙,留下很多逸事掌故。)吴宽以“酒仙诗”命题,最先邀请祝允明写诗,结果祝允明一下子写了九首,随后又有沈周和唐伯虎的和诗各一首,而后合成一卷,名曰《酒仙诗卷》。

唐伯虎写林酒仙的四言诗,俏皮而活泼:

◆明 吴宽 《诗翰卷》(局部),该作又名《有感词翰卷》,现藏美国弗利尔美术馆

不痴不颠,是佛是仙。

开眼狂走,合眼吃酒。

北斗须弥,着紧婴儿。

日午夜半,打乖老汉。

唐伯虎结识吴宽,不像是祝允明引荐的,应该另有其人。此人可能就是唐伯虎的好友,吴宽的侄子吴奕。关于吴奕,此处暂按不表,我们将在后文谈到他的为人处世。

吴宽此时年过半百,早已名满朝野,而唐伯虎只是一个十七岁的懵懂少年,羽翼未丰。他们两人之间的差距不只是年龄与辈分,更在于社会地位,且各自思考的问题也大为不同。

从史料上看,在成化二十二年的半年之内,吴宽与唐伯虎有过两三次书画交往。二人看似联系紧密,实则互动并不热络,而且,吴宽对这位青年才俊似乎也没有留下太深的印象,以至于唐伯虎后来去北京拜见吴宽时,两人之间依旧显得很生分。我们据此推测,唐伯虎青年时代为吴宽藏画所作的题跋与诗,极可能都是后配的。也有一种可能,就是由他人代办的,而这位替吴宽办事的马前卒,应该就是唐伯虎的好友吴奕。

苏州文坛的另一位领袖人物是诗、书、画大家沈周,他比唐伯虎整整大了四十三岁,此时已年过六旬。

沈周是一个时代的高标,无论是人品、学识,还是艺术成就,都是那个时代的典范。

◆明 唐寅 《野亭霭瑞图卷》,现由美国基怀尔收藏,卷后是吴宽所撰的长跋

沈周出生在苏州长洲县的艺术世家。他的祖父沈孟渊、伯父沈贞吉、父亲沈恒吉等都是读书人,与元末明初的许多文化名人及其后裔多有交往。在经历明初的社会与政治动荡之后,他们的好友如陈汝言、王蒙、徐贲、王绂等先后受牵连而死或遭贬谪,因此沈家人厌恶政治,家族有着不应科举、寄情山水、书画自娱的传统。沈周本人继承了这个家族传统。他热衷与文坛名士交游,与他们建立了深厚的感情。

沈周的艺术成就,首先体现在他的绘画上。他的画于元四家的基础上,兼容南宋马、夏派的技法而自成一家。中年后,沈周不仅可以独步江南书画界,甚至在全国,也堪称翘楚。

好友吴宽评价说:“石田先生(沈周)绘事妙绝天下。盖其工力既到,而阅历更深,直入荆(浩)关(仝)之堂奥。故其所作,每自珍惜,而人皆贵重之。”[3]最权威的观点应该是明代王穉登对沈周的评价:“先生绘事为当代第一,山水、人物、花竹、禽鱼悉入神品。其画自唐、宋名流及胜国诸贤,上下千载,纵横百辈,先生兼总条贯,莫不揽其精微。”[4]这一评论切中要害,进一步认证了中年之后的沈周,在明中期艺坛的领袖地位不可撼动,同时引领了吴门及江南画坛的潮流。

《野亭霭瑞图卷》(局部)

沈周的书法也跟吴宽一样,勇于创新,摆脱了旧式台阁体的窠臼,弘扬了黄庭坚的书风,为吴门书法树立起一面新的旗帜。而作为一位出色的诗人,尤其到了老年,他的诗风“踔厉顿挫,沉郁苍老”,更是为世人所称道。

今人看沈周,其杰出的书画艺术成就大致可以归纳为三点。

其一,沈周是一位具备了全面艺术修养的宗师级大画家,能将自己在诗、书、画三个方面的优势结合起来,完美呈现在尺幅之间,他的作品诗里有画,画中藏诗,将中国书画的神韵推向了一个很高的境界;其二,他的画风,能将中国画南宗的写意、北宗的画工融会贯通,既弘扬了宋、元以来的文人画传统,又融进了明初浙派画家的艺术特点,将北宋壮丽雄浑的景象与南宋苍茫峻秀的画风融为一体,从而展现出自己的艺术气质;其三,沈周的书法学黄庭坚,书风“遒劲奇崛”,在“书画同宗”这一理念的实践中,他采用了书法的运腕和运笔技巧,增强了自身用笔的硬度,突显出绘画作品的力量感,完美地阐释了诗情画意的艺术效果,使其书画艺术具备了独特的精神风貌,奠定了他在明朝中期独步天下的艺术地位。

◆明 佚名 《沈周像》,现藏近墨堂书法研究基金会

款识:人谓眼差小,人谓颐太窄。我自不能知,亦不知其失。面目何足较,但恐有失德。苟且八十年,今与死隔壁。此石田先生自赞也,偶见幼溪所临,为录其上。壬戌腊八日,后学文嘉。

◆明 沈周 《山水册》(局部),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

尽管沈周名气很大,可他一生始终保持着谦谦君子的文人风度,为人低调,待人和善,广交朋友,因此赢得了好口碑,广受敬仰。

王穉登指出:“一时名士如唐寅、文壁之流,咸出龙门,往往致于风云之表。”[5]前文已经说过,文徵明与沈周是亲戚关系,文徵明二十岁时成为沈周的入室弟子,而唐伯虎作为画坛的晚辈,与沈周的接触也应十分频繁。我们观摩唐伯虎早期的绘画作品,的确能轻而易举地感受到沈周画风对他的影响。而王穉登又说:“(唐伯虎)才雄气逸,花吐云飞,先辈名硕,折节相下,庶几青莲之驾,无忝金龟之席矣。”“评者谓其画远攻李唐,足任偏师,近交沈周,可当半席。”[6]唐伯虎是不是沈周的入室弟子?并无确证。但是,从唐伯虎一生对待沈周的态度上来观察,他确实是始终执弟子礼。

◆清 佚名 《王鏊像》,现藏南京博物院

除了吴宽和沈周之外,苏州还有一位文坛领袖,风头正健。这个饱学之士就是唐伯虎的恩师王鏊。他的科举文章在当时享有盛名,是全国知名度最高的文人之一,也是身居朝廷高位的苏州士人,影响力不在吴宽之下。

王鏊的家在苏州太湖的洞庭东山,具体地址是洞庭东山震泽乡胥母界陆港口王氏三槐堂王琬旧第。他父亲王琬曾在湖滨建造一座得月楼,与湖水相映,远近可见。王鏊自己又修建了一处别墅,名曰“招隐园”,内有真适园等建筑。

王鏊的从兄王鎜家也在洞庭东山,相距不远。兄弟俩感情融洽,过从甚密。

厌倦了世间俗情的王鎜要避世,想要躲进自家楼台里颐养天年,就在洞庭东山石桥边建造了一座园林,寓“藏舟于壑”之意,命名为“壑舟园”[7],作为自己修身养性的别业。壑舟园的水边还仿船修建了一座亭子,名叫“虚舟亭”。无人荡桨行,只合投竿住。王鎜闲来凭栏,畅想着自己在万顷碧波上航行。

王鎜的出世神思,正合王鏊的夙愿。早在三十五岁时,王鏊就曾自书《三十五初度》,其诗曰:“人生七十古来少,嗟我如今已半之。来日更添如许久,余生能得几多时。功名似鹢长遭退,学问如船逆上迟。万事悠悠只如此,青山能负白云期。”表达了王鏊厌弃官场、崇尚知识、乐于治学的态度,让我们了解到王鏊对青山白云般的闲适生活也充满无限期望。

成化二十三年,王鏊三十八岁。十月初一这天,王鏊担任召集人,以“壑舟园”为主题,举行了一场影响深远的诗文雅集,并邀请了多位朝廷同僚和江南俊彦和诗助兴。

王鏊以庆祝壑舟园落成为契机,邀请16位重量级嘉宾前来参加盛会。是否这16人都亲临壑舟园的落成仪式?未必。其中一些人可能只是参加了纸上雅集。但这些和诗者中,拥有进士头衔者有12位,其中状元2位、榜眼1位、探花2位,此外还有会元1位、历届乡试解元7位。

参加和诗的嘉宾,身份反差极为鲜明,例如文徵明一辈子参加了九次乡试,至死都未能考中举人,而杨廷和[8]十二岁时就中举人,十九岁时又考中进士,应该算是全国最年轻的举人和进士之一。

同年二月,京城刚刚举办过殿试,状元郎是费宏,他也参与了和诗。他是整个明代最年轻的状元,时年二十岁。

在状元费宏的前一届,即成化二十年的殿试中,李旻获得状元,李旻和他的同年、榜眼白钺也都参加了和诗雅集。

参加壑舟园雅集的宾客中,年龄最长者是画家姚绶,他比沈周还要年长五岁,是天顺年间的进士,长须飘然,时年已经六十六岁。他这次来苏州,由其弟子蒋文藻陪同。蒋文藻年纪也应不小了,因科举无望,于是专心于绘画,在当地已经小有名气,这次他来壑舟园,画了一幅《壑舟园图》。参加这次雅集的年纪最小者,就是唐伯虎,这一年他十八岁。

这次和诗活动,参加者名气之大、层次之高、人数之多,是苏州城前所未见的,自然轰动一时,这也足见王鏊人脉之广,以及他在朝廷内外的威望。

状元郎李旻外表秀伟,面拖长须,不拘绳墨,喜欢与人探讨学问。他出口即为妙文,甚得大家钦服,所以他愈加喜欢说话,在壑舟园里更是滔滔不绝。与他同届考中进士者,还有苏州本地名人杨循吉。他个性鲜明,时人称其“性狷隘”,也就是说他性格偏急、心胸不广,喜欢议论人家短长,还常常以生僻的典故考问别人,故意让人下不了台,因此颇不招人待见。

三年前,杨循吉考中进士,授礼部主事。椅子还没有坐热,就上疏要求皇帝释放建文帝的子孙。吴宽提前得知此事,痛骂他道:“汝安得为此灭族事耶?”吴宽夺下其疏,这才避免了他大祸临头。

这样的学究怎么能做官?于是杨循吉为自己找了个理由,不久就致仕回家了。他在苏州西郊支硎山(又名观音山)下结庐,读书著述,成为苏州文坛的名士。他曾经以诗言情,曰:“君以我乐山林耶?我非忘世爱陇亩。衙门晨入酉始出,力不能支空叹愀。”说明他也明白自己不是当官的料,就趁早收钵回家。

李旻和杨循吉虽然是进士同年,但地位已然不同。李旻是状元,殿试之后就被授予六品官,而且被选为庶吉士,成为皇太子的师傅。而明朝所有的首辅、内阁大臣,都须是庶吉士出身,这样一来,就显示出他的远大政治前景。而杨循吉虽然也被授予官衔(七品),可当了礼部主事不久就从官场上败下阵来,所以在李旻面前矮了一头。看到李旻神采飞扬地讲话,杨循吉即使憋得难受,也不敢夺其话锋,只能乖乖听着。

为纪念这场盛会,主人邀请沈周和蒋文藻分别绘制了《壑舟园图》[9]。这两幅同题的作品,想必是事前已经绘制好的,待16位嘉宾赋诗唱和的书法作品集齐之后,装裱成两大册,一为《蒋文藻壑舟图册》,一为《沈周壑舟图册》。

《蒋文藻壑舟图册》中题诗者7人,即李旻、姚绶、杨廷和、费宏、杨循吉、蒋冕、沈翼,俱是进士出身。王鏊亲自在此册页上书写长篇《壑舟记》,落款曰:“仲兄涤之既倦游,筑室洞庭之野穹焉……成化丁未冬十月朔,弟翰林院侍讲鏊记。”

在《沈周壑舟图册》中,王鏊在扉页题写了“壑舟”两个大字,其下题诗者亦是7人,有沈周、祝允明、唐寅、罗玘、白钺、涂瑞、刘机。

唐伯虎此时只是苏州府学的一名秀才,之所以能够跻身这样豪华的文士圈,不仅是因为他才华出众,更重要的一个原因是,他是王鏊的得意门生。

唐伯虎早年与恩师王鏊的联系并不多,这可能与王鏊长期在京城做官,很少回到故乡有关。后来王鏊官场失利,退居故乡,而此时的唐伯虎已是中年人,师生俩这才热络起来,几乎是三天两头就会见一面。


[1][清]梁章钜:《退庵金石书画跋》卷十二《赵千里兰亭图轴》。此画左边有“吴宽”朱文印,可证实其为吴宽本人的藏品。

[2]《退庵金石书画跋》卷十二《赵千里兰亭图轴》。

[3]见吴宽在沈周《摹古册》上的题跋。

[4]《吴郡丹青志·沈周》。

[5]《吴郡丹青志·沈周》。

[6]《吴郡丹青志·唐寅》。

[7]民国叶承庆《乡志类稿·方舆》载:“其先王文恪公(王鏊)从兄涤之高隐不仕,取藏舟于壑之制,名其居曰‘壑舟’。”

[8]杨廷和,字介夫,号石斋,四川成都府新都人,文学家杨慎之父。他是四朝元老,为明中期政治改革家。

[9]《壑舟园图》配诗文后装裱成两大册,由钱谦益收藏,后数易其主。裔孙王金增珍先人之遗物,以善价购归。后又得闲旷之地,仿先人园景而筑之,仍名“壑舟园”,但此园非彼园矣(据《苏州日报》2023年05月13日潘君明文章《壑舟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