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章 喜提稻种
晨雾还未散尽,洛心颜的板车已碾过村口沾着露水的青石板。
车轱辘压碎了几片飘落的槐花,裹着稻谷清香的碎屑黏在洛小妹挽起的裤脚上。
洛父第三次调整肩头装黍米的麻袋,粗粝的指节蹭过补了三回的袋口:“颜丫头,要不算上你哥打的野兔......”
“爹,咱们的麦粒能照见人影呢。”洛心颜攥紧板车上的草绳,指腹被新磨的麦芒扎得发痒。
车尾三筐精筛过的粟米随着颠簸簌簌作响,每粒都裹着前日暴雨后抢收的焦灼——那夜全家人举着火把在泥泞里深一脚浅一脚,沈煜突然提着灯笼出现在田埂,衣摆沾着墨汁的痕迹竟与星子同辉。
集市喧闹声涌来时,洛母正用竹篾修补被野猫抓破的遮阳棚。
洛心颜盯着东街第三个铺着靛蓝粗布的摊位,那是她三天前用半筐荞麦面跟卖炊饼的王婶换的。“小娘子占错地界了。”斜刺里伸来只戴着翡翠扳指的手,指甲缝里的陈年茶渍像爬在青玉上的蜈蚣,“这位置向来是咱们隆昌粮行的。”
洛心颜按住要冲上前的洛大哥,目光扫过对方缎面长衫下摆的泥点——分明是今早才溅上的。“这位爷说笑呢。“她抽出板车底压着的旧账本,泛黄的纸页间夹着朵褪色的木槿花,“三年前立夏,贵号掌柜亲笔写的租赁契书还在我爹箱底收着。”
围观人群发出窸窣低笑,卖竹篓的孙老头突然呛咳起来:“咳...老朽倒记得...咳咳...那年发大水...“隆昌粮行的伙计涨红了脸,扯着嗓子喊:“你这粟米都泛潮!”指尖戳向筐沿几颗被晨露打湿的谷粒。
洛心颜忽然蹲下身,抓了把米粒撒进脚边陶罐。
清水漫过金黄的粟米时,人群不自觉地往前涌了半步——沉底的米粒颗颗圆润如金珠,水面飘着的瘪谷不足五粒。
她拈起颗湿米在阳光下转着:“诸位可见过浸水两个时辰还硬得像小石子的陈粮?”
“谁知道是不是使了妖法!“翡翠扳指重重拍在米筐上,震得洛小妹慌忙护住险些翻倒的竹筛。
洛心颜瞥见人群后闪过半截鸦青色衣角,心头忽然漫过沈煜昨夜在油灯下说的话:“稻粱之谋,当取民心如水。”
她转身取下洛母鬓间的银簪,在众人惊呼声中直直插进米堆:“劳烦哪位婶子借口铁锅?“卖炊饼的王婶已经端着陶瓮挤进来,常年被炭火熏黄的手指飞快扒拉着银簪:“半点黑痕都没有!”
蒸腾的热气裹着新粟的甜香漫过整条东街时,洛心颜正用木勺搅动着咕嘟冒泡的粥水。
洛父颤抖着摸出珍藏的粗盐罐,被女儿轻轻按住手背:“爹,咱家米里自有三分甘。“第一勺粥递给了缩在墙角的老乞丐,老人混浊的眼珠在尝到米汤时倏地发亮:“三十年前丰年的味道!”
翡翠扳指在鼎沸人声中褪成了惨绿,洛心颜舀粥的竹勺突然被攥住。
她抬头望进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商贩袖口隐约露出半块刻着“赵“字的铜牌,在四月春光里泛着阴惨惨的青。
陶瓮见底时,日头已爬上东街翘角的飞檐。
洛家板车前挤满了挎着竹篮的妇人,洛母收铜钱收到发颤的指尖沾了层细汗。
翡翠扳指的主人早钻进人群不见踪影,倒是那刻着“赵“字的铜牌被洛心颜眼疾手快踩在脚下,青砖缝里渗出的晨露正慢慢洇湿铜锈斑驳的纹路。
“再加半吊钱!”粮商第五次拍响钱袋,缎面衣襟沾了不知谁家孩子蹭上的糖渣,“小娘子须知这价码在十里八乡......”
洛心颜捏起颗粟米对着阳光端详,金灿灿的米粒在她掌心滚出个圆满的弧:“您瞧这腹沟,比寻常粟米深两分不止,熬成粥能挂得住木勺。“她突然压低声音,指尖轻点对方袖口沾着的黑褐色碎屑,“贵号上月从北边进的陈粮,鼠尿味可散尽了?”
粮商猛地缩回手,袖中飘落的谷壳正巧被风卷到孙老头的竹篓边。
老头捏着壳子对光一照,嗓门忽然敞亮:“这不是去年闹虫灾的瘪壳子嘛!”围观人群顿时炸了锅,卖头花的翠娘直接拽回了刚递出去的荷包。
最终成交的银角子落进粗布钱袋时,洛心颜摸到内衬处娘亲绣的忍冬纹。
洛小妹踮脚往她发间簪了朵新摘的野蔷薇,花瓣上的露水顺着脖颈滑进衣领,激得她后知后觉打了个颤——沈煜那件鸦青外袍,昨夜分明染着同样的凉意。
西市铁匠铺前,洛心颜攥着三枚新打的犁头反复验看。
铁匠娘子突然往她怀里塞了包桂花松子糖:“方才东街的米香勾得我们当家的多喝了两碗粥,这算是谢礼。”油纸包温温热热地焐着胸口,让她想起穿书前奶奶总藏在围裙兜里的水果硬糖。
“劳烦阿叔给看看这个。”她从袖中掏出块用帕子裹着的黑土,土块上还粘着半截蚯蚓。
种子铺的老掌柜眯眼对着日头照了半晌,烟斗在柜台敲出串轻响:“小娘子要寻耐涝的稻种?往南三十里清水河边,有种红芒稻......”
话音未落,后堂帘子突然摔得噼啪响,穿绛紫襦裙的妇人剜过来的眼神比秤杆上的铜星还冷。
归途的板车上,新添的陶罐随着颠簸叮咚作响。
洛心颜数着钱袋里剩下的铜板,突然瞥见瓦市桥头闪过几片熟悉的衣角——灰扑扑的粗麻布上补着靛蓝方巾,分明是今早蹲在隆昌粮行屋檐下的那几个闲汉。
她不动声色地将钱袋塞进装黍米的夹层,指尖触到板车底冰凉的斧刃时,突然想起临行前洛大哥往车辕蹭柴刀的画面。
“小娘子留步!”三个壮汉呈品字形围上来时,桥下洗衣的棒槌声突然停了。
为首的脸上横着道蜈蚣似的疤,缺了口的门牙咬着根草茎:“借点银钱给兄弟们吃酒......”
洛心颜反手摸到车辕捆货物的草绳,湿冷的掌心蹭过麻绳毛刺。
她突然扬起脸笑得眉眼弯弯:“各位大哥来得正好,能不能帮我把板车抬上桥?”趁三人愣神的刹那,她猛地扯开车上盖着的苇席——二十斤装的新粟米袋哗啦裂开道口子,金灿灿的谷粒瀑布般泻在青石板上。
“抢粮啦!”脆生生的尖叫惊飞了柳梢的麻雀。
桥下浣衣的妇人们举着捣衣杵蜂拥而上,卖糖人的老翁抄起铜勺就往这边跑。
刀疤脸被粟米滑了个趔趄,刚要伸手拽钱袋,斜地里突然飞来个竹编的鸡笼,罩了他满头满脸扑棱的芦花鸡。
“哪个龟孙——”脏话被硬生生掐断在喉头。
洛大哥的柴刀正正钉在板车边缘,刀柄上缠的褪色红布条还在簌簌抖动。
他猎豹般从桥栏翻跃而下时,腰间的鹿皮绳还滴着新鲜的兽血,惊得想要扑上前的瘦猴脸直接软了膝盖。
混战结束得比田埂散雾还快。
洛心颜弯腰捡起滚落车底的油纸包,发现那截红芒稻种竟在混乱中发了新芽。
嫩白的根须悄悄钻破棉纸,在她掌心挠出细微的痒,像极了暴雨夜沈煜执灯照过来时,衣袖扫过她手背的触感。
暮色染红板车轱辘碾过的车辙时,洛家小院里飘起久违的猪油香。
洛心颜蹲在灶台边扒拉灰烬,将今日新得的铜钱一枚枚埋进滚烫的灶灰。
跳跃的火光映亮窗棂上不知谁贴的新窗花,剪影恰是五谷丰登的图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