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敬之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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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出路在读书

峄县农村,当时一般的农民家庭,特别是贫苦农民家庭,思想相当保守和闭塞,对于读书并不怎么重视。他们的孩子入学启蒙,大都跟私塾先生念两三年“四书五经”,便改习他业,以求生存,而对于新式学校教育并不感兴趣。贺敬之的家庭在农家中比较特殊,从他的曾祖父、祖父到他的父母,相当重视后代的学业,都深深感到,生活在农村穷人家的孩子尤其应当上学读书,因为只有读书才不受人欺负,只有读书才有出路。

由于家庭的影响与熏陶,更由于贫困农家艰苦生活的磨炼,贺敬之自小就逐渐养成了吃苦耐劳、勤奋好学的品质,加之天资聪颖,思维敏捷,记忆力强,因此走上了求学成才之路,走上了天宽地阔的人生坦途。尽管这条人生之路是曲折艰难、荆棘丛生的,但他能以披荆斩棘、百折不回的精神,在这条路上苦苦探寻着人生的真谛与意义,一步步登上了他所锐意追求的文学的峰巅。

1932年,贺敬之8岁入本村小学读书。这所茅草房小学的校址就在他家的后面。教师名叫石同伦,教课很认真,大小楷毛笔字都写得颇有功力,深得学生及其家长们的尊敬。学校开办不到一年,学生猛增到40多人,年龄大的有十七八岁。贺敬之上一年级,个子最矮,年龄最小,但很老实、稳重,学习非常用功和刻苦。他聪慧过人,喜欢画画和写字,所学课程往往过目成诵,总是先交作业,各门功课常得高分。老师开始教汉语注音符号,许多同学读起来吃力发笑,而贺敬之每次几乎都拼写正确,发音准确。贺绅谟在回忆他这位族侄和小同学当时的学习与表现情况时说:“幼年时期的贺敬之,不但天资聪明,勤奋好学,在平日表现上,也与普通儿童迥异。性格略呈内向型,但不孤僻,除学习外,一般的热闹很难惊动他,思想极为冷静,用‘文质彬彬’来形容他,也恰如其分。如他家的门前,是逢集的粮食摊子,每年秋收后,总要唱上几个月的拉魂腔(即现在的柳琴戏),不过那个时候,道具简单,摆地摊出演,一般儿童哪个不去看热闹听唱?贺敬之虽然对家乡的艺术十分喜爱,却总是克制自己,尽量少去戏场听唱,而是在家学习。”[8]

在贺窑村小学念书三年后,少年时代的贺敬之面临人生道路上第一次重要的抉择。由于他勤奋刻苦,天分甚高,学识智力增长很快,本村小学显然不能满足他强烈的求知欲望。下一步他到底如何迈,往哪里走,当时有多条路可供他选择。一是入运河南涧头集的小学就读,校方可供食宿。二是到台儿庄镇上当学徒,学一技之长,虽然这未必不好,但出路也十分渺茫。贺敬之有幸的是,他是个好学上进的少年,他的父亲也是个明白人,因此,既没有送他上涧头集的小学,也没有送他到台儿庄镇当学徒,而是在他11岁那年,即1935年春天,由族人祖父辈、进步人士贺祖尧帮助,转学到北洛小学插班入四年级就读。

北洛小学设在峄县运河北边的北洛村。这所小学为该村孙业洪私人独资创办,经营十年,名冠全县。据山东史料记载,1932年,全县举办运动会,北洛小学夺得10项冠军;1933年举行全县小学毕业生会考,北洛小学毕业生,不但全体通过考试,并且获得第一名;这所小学的毕业生,革除了不升学的思想,绝大多数升入简师、初中,完成大学教育者亦居全县各小学之冠[9]。由于该校教学质量高,声誉大振,闻名遐迩,各地学生纷纷转学到这里读书。

孙业洪是国民党党员,任过国民党的乡长、区长、游击大队长、行署副主任、县参议员等职,曾投身抗日。当时他从峄县城请来老国民党员刘克敏任北洛小学校长,他自己担任总务主任。这两人办教育还是颇有一套办法的,比较热心,也很认真。他们的功劳就在于为学校聘来了水平相当高的好教师。这些教师中给予贺敬之影响特别深的主要有两位,一位叫崔宝之,一位叫梁吟鹤。他们都是胶东人,学识渊博,思想先进,为学校买来许多进步书籍,常给学生讲革命道理,介绍红军的消息。

贺敬之进入北洛小学,犹如走进一片新天地,思想大为开阔,学习更加勤奋刻苦。第一学期成绩较差,从第二学期起,他每学期考试成绩均名列第一,由于品学兼优,深得学校领导和任课教师的器重。他的家庭经济困难,贺祖尧及其他亲邻都尽力接济他,学校也免收学杂费,使他得以继续学习。

这期间,农村里残酷的阶级压迫,给贺敬之留下强烈的印象。那是发生在北洛小学旁边一个村庄里的事,贺敬之亲眼见到一个地主鞭打长工的惨景,那长工被打得遍体鳞伤。不久,贺敬之将这件事写进他的一篇作文里,引起老师和同学的共鸣。

在这所学校里,贺敬之不仅精修课业,还阅读了鲁迅、巴金、蒋光慈、叶紫等许多进步作家的作品,萧军的《八月的乡村》及外国的《爱的教育》等小说也曾深深吸引过他。特别是鲁迅的作品,如《离婚》《肥皂》等短篇小说,老师曾作为课外读物向他们认真分析讲解,使他激动不已,反复品读,不少句子都能背诵。

当时社会上正开展拉丁化新文字运动,在北平设立了拉丁化新文字学会总会,还出版拉丁化新文字的刊物和书籍。北洛小学的老师教学生学习拉丁化新文字,学校里成立了拉丁化新文字学会,贺敬之被推选为会长。他当时不仅能阅读拉丁化新文字书刊,还会用拉丁化新文字写信。在老师的指导下,他曾用新文字给北平总会写过一封信,得到老师和同学们的称赞。从当时的拉丁化新文字报刊上,他还得以知道红军到了哪里及西安事变等消息,知道了毛泽东、朱德的名字,也朦朦胧胧知道有共产党。

贺敬之在北洛小学就读的两年半中,接触到许多新鲜事物,学习了较为丰富的文化知识,进步文学的熏陶开始引起他对文学的兴趣,特别是他在这里第一次受到了革命的教育。这一切,对于贺敬之后来人生道路的选择,起了十分重要的作用。

1937年秋,贺敬之高小毕业,又面临着下一步怎么走的问题。还是由他的父亲决定,并在亲友的帮助下,他前往滋阳县(今属兖州区)投考山东省立第四乡村师范学校。这是一片穷学生角逐的天地。他们都知道,乡师毕业出来可以当小学教员,有一个较为可靠的谋生职业;在校学习期间每月还能得到8元钱的生活补贴[10],可以解决伙食问题;还有,入乡师学习,年龄不受限制。对于出身于贫苦人家而又有志于求学的学生来说,这些无疑具有很大的吸引力。滋阳第四乡师又是当时鲁西南一带名气颇大的一所乡村师范,学校里教师水平相当高,其中绝大多数是毕业于北京大学、北京师范大学、南京金陵大学等名牌大学的本科生,这在考生们面前更增添了一层迷人的色彩。

贺敬之投考滋阳第四乡村师范学校那年,竞争尤为激烈。这年前往该校报考的学生达4000多人,而学校录取名额为100名,也就是说,40名考生中只能录取1名。为了保证招生质量,录取真正的优秀学生,学校采取了两次考试、两榜筛选的办法。第一次考试国语、算术、常识3门课程,择优预取300名,先淘汰3000多名;第二次考试除这3门课程外,并加体检与口试,再择优录取正取生100名,备取生20名。贺敬之在两次考试、两榜筛选中,都以优异成绩名列前茅,被录取为正取生,时年不满13岁。9月初开学,他入第四乡师第九级学习,是全班也是全校年龄最小、个子最矮的一位学生。他那出众的才华,受到全校师生的称赞。

这一录取消息震动了贺敬之的家乡。贺绅谟回忆说:“贺敬之考取乡师回家后,家乡亲友无不为之庆祝。一致认为,小小年纪能考取省立学校,当时在运南[11]各村是绝无仅有的。那时运南农村凋敝,教育不发达,他能考取省立乡师,确是难能可贵的。这一消息不胫而走,很快传遍各乡,都认为贺敬之是个奇才。”[12]

然而,个人的前途命运,总是同祖国和人民的前途命运息息相关。就在贺敬之考取滋阳第四乡师的时候,“七七”卢沟桥事变发生了,全国局势出现急剧变化。日本帝国主义者的铁蹄步步逼近山东。当时的山东省主席韩复榘,消极应付日本侵略者,轻易放弃黄河天险,屯兵20万于宁阳观战,形势咄咄逼人。山东全省中等学校纷纷停课,动员学生们回家。值此民族危亡之际,青年学生走投无路,苦闷彷徨,年龄稍大的学生,有的投笔从戎,有的参加抗日团体开展救亡宣传活动。贺敬之年龄太小,只好回家等待。

1938年3月23日,离贺窑村仅十多里的鲁南古镇台儿庄上空响起了隆隆炮声,震惊中外的台儿庄大战爆发了。贺敬之爬到村旁的山头上,目睹台儿庄方向火光冲天,耳闻炮声、机枪声震动大地。4月,台儿庄大战结束后,日军又蠢蠢欲动,杀气腾腾,向徐州进逼。一天,贺敬之的父亲心情沉重而又满怀希望地告诉他,从北洛小学传来消息说,山东的一些普通中学和乡村师范,已经一起流亡到湖北西北部的郧阳和均县,他可以去湖北寻找学校继续念书。在那个战火纷飞、兵荒马乱的年代,让尚未成年的儿子远离家乡,浪迹天涯,作为父亲,作为一名普通农民,这是多么不容易、需要下多么大的决心啊!尤其是贺敬之的母亲,这位崇高而慈爱的母亲,怎么能舍得让自己心爱的儿子,离开她走向一个她无法想象的有多么遥远的地方?然而,为了儿子能继续读书,为了儿子的前途,他们割舍了心头肉,决定让儿子远行。

这是贺敬之少年时代面临的又一次重大的人生抉择。临行的前一天晚上,全家人围坐在一间小茅草屋里,夜深了,一盏如豆的油灯,微弱的灯光跳跃着,闪烁着。父亲送给儿子一本中国地图,又将家里仅有的5元钱放进贺敬之的母亲手里。母亲不断地撩起破旧的衣襟,擦着流不完的泪水。她用颤抖的手将那5元钱装进儿子的衣角里,拿起针线,密密地缝着。母子相对无言,把一片骨肉深情各自藏进心底。贺敬之后来在诗中写道:

母亲呵,

撒开手,

妹妹,

给我的夹袄——

我要走了!

这长长的道路,

这漆黑的道路……[13]

就这样,年仅13岁的贺敬之告别了父老乡亲,告别了生他养他的亲爱的母亲,告别了他熟悉的那座茅草房,告别了伴他成长的院子里那恋恋不舍的老槐树、香椿树、桃树和石榴树。他的父亲陪伴着他,送他一步步走进了许阳乡涧头集镇旺庄那个村子,依依惜别地同儿子分手,返回家去。

贺敬之在那个村子里,与他的同学张延龄、陈德秀、孙炳成聚会,决定立即动身到湖北找学校去。临走时,又碰到一位初小老师任宝善。五人同行,奔赴津浦铁路附近的一个小站贾汪,在一片混乱中爬上火车。到徐州下车,他们找到了战地红十字会,在难民队里排着长长的队列,领到一点仅能充饥的食品。当时日本飞机狂轰滥炸,铁路沿线人心惶惶,火车每到一站,无数的难民都拼命往上爬。他们五人在徐州车站好不容易在混乱中爬上了火车,到了郑州,又在郑州爬上开往武汉的火车。在火车呼啸着从河南许昌奔向漯河的这段路程中间,一件惊心动魄的事情发生了。尹在勤和孙光萱曾这样记述了如此一个小小的却惊人的插曲:

实在是太拥挤了。他们四人(实为五人——笔者)爬上火车,根本进不到车厢里去。怎么办?他们只得爬到车厢顶上挤着。夜间,火车开到漯河附近,突然上来了几个人,拔出匕首,向他们要东西。抓住车把的陈德秀开始带头反抗。哪知他一反抗,猛地就被那几个人一家伙推下了火车。陈德秀惊叫了一声。火车不停地开走了。

到了下一个小站,火车停了。年纪比较大的孙炳成说:“我们赶快下车,找陈德秀去!”于是,三人(实为四人——笔者)立即下了车。他们沿着铁路线,倒回过去找寻着自己的同伴,焦急着,呼喊着,找呀,找……

陈德秀被推下去时,身上还挎着一个小包袱。除了他自己的东西外,里面还装着贺敬之临行前母亲给他缝在衣服里的那五块钱。因为离家以后,小小的贺敬之觉得,钱缝在自己的衣角里还不保险,于是又取出来,交给了陈德秀,认为让他保管更可靠一些,想不到恰恰又出了这个意外。……

后来,陈德秀终于被找到了。三人(实为四人——笔者)急忙凑上前去,看到的是陈德秀那被撕碎的衣衫,被摔伤的血痕……[14]

途中经历的这一次令人胆战心惊的事件,深深地刻印在贺敬之的记忆里。父亲临行前送给他的那本中国地图,也是在这次事件中丢失的。他们五人继续爬火车南下,又遭遇了不知多少类似的惊人险境,才到了武汉,费尽周折,又从武汉乘上汽船沿汉水而上。到湖北钟祥县,任宝善脱离了这个小群体,自谋出路去了。贺敬之他们四个吃着大饼,喝着江水,终于在1938年5月,流浪到了湖北西北部汉水上游偏僻的均县。

贺敬之少年时代所走过的求学之路,是有幸的,又是艰难曲折的。这是文明与愚昧的拼搏,是意志与阻力的抗争。贺敬之的父母、族人和亲友,都深信贺敬之是有出息、有作为的,都深信他的出路就在于读书,为此,他们同心协力,百折不挠,培养贺敬之。是的,贫苦农民家的孩子想有出路,无疑要读书;然而,在当时那样的社会条件下,只是读书,穷人家的孩子是不是就一定有出路?有什么样的出路?这个问题,贺敬之在他以后的人生道路上,逐渐找到了明确的答案。


[1] 歌德:《歌德自传》,生活书店,1936,第10页。

[2] A.阿德勒:《自卑与超越》,作家出版社,1986,第66~67页。

[3] 贺敬之1994年3月16日同笔者谈话记录。

[4] 贺敬之:《并没有冬天》,上海泥土社,1951,第60~62页。

[5] 贺绅谟:《贺敬之的青少年时代》,《台儿庄文史资料》第二辑,1990,第38页。

[6] 贺敬之1994年3月16日同笔者谈话记录。

[7] 贺敬之1994年3月16日、18日同笔者谈话录。

[8] 贺绅谟:《贺敬之的青少年时代》,《台儿庄文史资料》第二辑,1990,第39页。

[9] 《山东文献》第一卷第一期,第109页。

[10] 据贺绅谟在《贺敬之的青少年时代》一文中回忆,1937年以前乡师每月补贴学生生活费为5元。

[11] 运南系指运河南岸。

[12] 贺绅谟:《贺敬之的青少年时代》,《台儿庄文史资料》第二辑,1990,第41~42页。

[13] 贺敬之:《雪,覆盖着大地向上蒸腾的温热》,《并没有冬天》,上海泥土社,1951,第64~65页。

[14] 尹在勤、孙光萱:《论贺敬之的诗歌创作》,上海文艺出版社,1983,第3~4页。关于同行者中有任宝善,因此应为“五人”一说,系根据贺敬之1994年3月16日同笔者谈话笔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