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64章 当爹的,最怕这种假设
“抱歉,客官,我给您重新煮一份。”江阳咧嘴笑道。
他用长柄竹编的木漏勺捞出面条,沥干水分后倒入木碗中。
份量刚好是两碗,放在一边,重新擀面。
黄垒阻止道:“用不着重新煮,吃这份就行,别浪费。”
“好嘞。”
江阳在两份面碗里加入豆酱,醋,葱末,蒜泥。
没有辣椒,用茱萸代替,里面有辣味。
他正想让杨超跃,把面碗端给黄垒,目光瞥杨超跃一眼,却发现杨超跃站在面摊的炉灶边,目光失焦的看着锅里沸腾的水,嘴角下撇,眉见肌还在发力。
面部肌肉持续维持哭泣的状态。
“超跃,你还好吧?”
江阳说话时,轻轻拍了拍杨超跃的手背。
触感一片冰凉,但杨超跃的面颊却是潮红的。
这不是正常状态。
大概率,杨超跃还没有脱离角色,依旧沉浸在女乞丐这一悲情角色里,导致交感神经过度激活。
“我没事,阳哥,我们演得怎么样?”杨超跃眼眶里闪烁晶莹的光。
“演得很好,你那一拜,差点没把黄垒吓傻。”江阳笑道。
发觉杨超跃明白自己是在演戏,江阳心底松一口气。
看样子,应该没有因为过度投入悲情角色而难以抽离。
杨超跃发挥得很不错,比昨天试戏时还要更好。
都好到让他从杨超跃身上一次性薅到4点演技属性。
江阳接着说道:“这段表演里,你的特写镜头和近景镜头不会少的。”
“那就好。”
杨超跃双眸失神的吸口气,屏住几秒,长长的把气呼出来:“以后我就不用靠乞讨和人打架抢吃的,能在您的面摊上赚钱,给我爹爹买药材了。”
糟糕。
江阳心底咯噔一下。
明显感觉杨超跃呼吸节奏有些紊乱,是真的还把他当成面摊老板。
很有可能,杨超跃正在遭遇情绪反噬。
往往需要通过强烈的心理暗示,才能顺利走出角色。
剧组里,很多演员在都会有这种入戏状态,尤其是体验派表演的演员们。
这是因为大脑仍处于角色情境的情绪记忆中,杏仁核持续激活悲伤反应。
以至于短暂分不清戏中角色与自我身份。
杨超跃没有在影视院校经历过系统的培训,一下子投入角色投入这么猛,确实容易难以脱离出来。
“超跃,你去后巷坐会儿,休息一会儿,我去给黄垒老师端面。”
“好的,老板。”
江阳对杨超跃说了句,同时细细观察杨超跃的状态。
杨超跃按照江阳说的,转身去后巷的红砖墙边蹲下休息,却不忘带上节目组的破碎陶碗。
“超跃,这个碗不需要了。”江阳伸手去拿杨超跃手中的碗。
杨超跃避开,喃喃道:“我需要的,给爹爹熬药要用上。”
“表演结束了,可以卸妆了超跃。”
“不卸妆,我自己待会儿就好了。”
杨超跃摇了摇头,默默在红砖墙边蹲下。
目光呆滞两秒,渐渐抱着双膝,颧肌抖动,眼眶里晶莹流淌,掩面哭泣。
此刻所有镜头,都在拍摄黄垒。
没有人注意到杨超跃这边的动静。
除了江阳,以及杨超跃手里破碎陶碗中藏着的微型摄像头。
杨超跃没走出角色状态,对于节目组来说,这当然是件好事。
可以一直维持杨超跃女乞丐的状态,让观众有代入感。
江阳明白,这种状态如果持续的时间太长,会刺激杨超跃体内的皮质醇激素分泌,导致免疫力下降,电解质紊乱,抑郁倾向增强。
大脑镜像神经元过度活跃,会将女乞丐这一虚构的悲剧误判为真实创伤记忆。
可能会触发杨超跃童年的心理创伤。
节目组当然不会在意这些,江阳这个当老板的,不可能不在意。
先让杨超跃自己缓一会儿,如果杨超跃自己可以脱离角色,自然最好。
如果杨超跃无法做到的话,他就需要干预。
当一个专业能力强的演员,而不是一个靠搬运流量的花瓶演员,早晚会经历这一步。
“客官,您的面来了。”江阳把面碗端到黄垒的餐桌上。
黄垒起身,对江阳伸出手笑道:“别叫我客官了,先暂时从角色里脱离出来,小伙子,我叫黄垒。”
“黄垒老师您好,我叫江阳。”江阳用系腰上的布条,擦了擦手,再伸出双手,微微弯腰,恭敬的和黄垒握了握。
“你哪个院校的?”
“在读高三,明年应该会参加艺考。”
“不是科班的?只是个高中生?”黄垒双眉略微抬高一秒,就连音调都跟着高了一分。
其他人看不出江阳这段表演的精妙之处,他这个北电表演系的研究生导师,还能看不出么。
演得很收敛,把戏份全部让给那姑娘,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老演员才能做到。
偏偏江阳却是一个高中生。
“以前跟过组吗,在哪部戏里当过主演吗?”
“我要是当过主演,也不至于来这里当群演。”
“哈哈哈,这倒是,那你天赋确实挺不错的。”
黄垒一下子来了兴趣,他笑道:“有意向来北电吗?”
“已经报名北电的艺考了。”
“那正好,我明年会是北电艺考复试的考官,现在正好遇上了,给你出一题,专门针对你的单人表演。”
黄垒看得出来,饰演女乞丐那姑娘,情绪外放得很厉害,爆发力很强。
江阳却是收着演的,通过微妙的细节控制和内在张力,来营造饰演角色复杂的情感。
这种收着演的功力比爆发戏更难。
比如江阳饰演的面摊老板,在发现杨超跃偷东西,表现愤怒的情绪时,皱眉肌和咬肌是同步激活的。
业余演员通常只动眉毛。
在给杨超跃递面时,目光锁定在杨超跃身上,而新人演员的眼神会飘。
整个过程,江阳的所有微表情都是转瞬即逝,持续时间不超过半秒,非常符合人本身的情绪反应。
通常新人演员,表演类似于震惊,压抑的情绪,会持续做出好几秒夸张的表情,实际上,对于这种情绪带来的真实生理反应,表情只有一瞬间。
江阳表现得很好。
这种克制的表演,往往比嚎啕大哭更直击灵魂。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黄垒很清楚,江阳没有表现出全部实力。
让这个小伙子放开来演,能演到什么程度?
如果是一个毕业成绩优异的科班演员,演成这样,黄垒会毫不吝啬的夸赞对方的努力。
但是一个没有任何演戏经历的高中生,能演到这种程度,黄垒就很想知道,对方的天赋上限到底在哪里。
“就当是给你提前适应艺考复试氛围,我来和你搭戏,怎么样,有兴趣吗?”黄垒笑道。
“那是我的荣幸,黄老师,提前感受北电艺考复试氛围。”
江阳答应下来。
这对自己来说,是一个机会。
不论表演的效果怎样,至少都能在黄垒面前刷个脸,明年在北电艺考,多少是有好处的。
自己没有背景,没有资源,人脉只能一点一点的积累。
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能不能先等我几分钟,黄老师,我的搭档还沉浸在角色里没走出来,我帮他舒缓舒缓情绪。”
“是吗?”
黄垒偏头向杨超跃看去。
面摊后面红砖墙边蹲着的女乞丐,耷拉着肩膀,咬着下唇,眼泪流淌。
一眼就看出,这是沉浸在角色里,没有出戏的状态。
“她演得也挺好的,她叫什么名字?”黄垒问了句。
江阳说起自己的名字,说得很随意。
此刻向黄垒介绍起杨超跃,无比认真:“黄老师,她叫杨超跃!”
黄垒笑了笑,招呼自己的跟拍PD过来,让镜头对着江阳拍摄。
刚刚杨超跃的表演,那种拼命又倔强的劲儿,像一根细针,冷不丁扎进记忆里。
以至于一看杨超跃,满脑子都是自己还没长大的女儿多多,对自己撒娇,开心,以及受委屈需要他哄的画面。
假设自己的女儿多多,长大后在外头拼命,倔强的努力,却连名字都被人记不住,光是这么一想,胸口就闷得慌。
当爹的,最怕这种假设。
自己年轻时也是吃过苦过来的,如今既能端着咖啡谈戏剧,也能蹲着吃盒饭种庄稼。
哪个当父亲的,不希望在外打拼的孩子少走点弯路。
自己年轻时淋过雨,现在年纪大了,有家庭,有孩子,很多事身不由己。
可这不妨碍他给正在淋雨的年轻人撑一把伞。
再次看一眼沉浸在角色里没有脱离出来的杨超跃,依旧能从这个小姑娘身上看见自己女儿的影子。
这一瞬间,黄垒眼神里,藏着父亲的柔软,以及前辈的期许。
他对着江阳笑了笑,语气温和却不容拒绝:“来,对着镜头说,告诉大家,这位扮演女乞丐的女演员,叫什么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