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先锋诗人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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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常听人说,“新诗回暖了”“新诗升温了”,并且言之凿凿,不容置疑。这对被边缘化困境折磨20余年的新诗来说,自然是件令人感奋的好事。放眼当下诗坛,也的确可以捕捉到许多新诗“繁荣”的迹象:写作者几代同堂,众声鼎沸,不辨男女长幼皆可心态自由地恣意抒情,众人每年推出的产品远超《全唐诗》的总量,任何一种类型的诗歌均获得了生长的空间和可能;诗人们早已不止于“纸上谈兵”,层出不穷的网刊、民刊、广告和自媒体,让诗歌栖居的园地越发流布纷然,蔚为大观;至于名目百出的诗歌节、研讨会、朗诵会、改稿会、讲习班、讲座,堪称此起彼伏,走势连绵。据不完全统计,仅仅2015年,举国上下每天的诗歌活动平均达到三个以上;就是一向寂寞的新诗研究,似乎也凭借新诗百年诞辰的东风,伸开日渐僵化的“触角”,开始活络起来,论题、论坛、论苑多点开花,一些名气显赫的批评家不得不感叹分身无术,日夜兼程地赶场。一句话,从创作到传播再到批评,新诗生态的诸环节都前景看好,“春意盎然”。尤其是历经20世纪90年代运动情结之后的艺术沉潜,新世纪诗歌自觉调整与现实的关系,走“及物”路线,同时努力完善诗歌本体的创造,实现了本质内在的精神提升,更给人造成一种感觉,那就是新诗“复兴”的时代已经莅临。

如果诚像一位批评家所说,“中国当代诗歌,其实也就是当代先锋诗歌”,“占据新时期以来诗坛主流位置的并不是其他流派的诗歌,而是先锋诗歌”[2]。按照这一逻辑推衍,中国先锋诗歌就理应庆幸,因为从异端的、非主流的“地下”生长状态,上升为覆盖诗坛主体的主流存在,说明它的栖息氛围得到了彻底改观,和W.J.F.詹纳尔公开断言的“五四以后的中国文坛根本就没出现过现代主义”[3]的80年代的文化语境相比,已经完全不可同日而语,而当下诗歌的发展生态就愈加证明中国先锋诗歌进入了最佳时期。

事实果真如此乐观吗?我以为,说新时期诗歌的主流是先锋诗歌道出了先锋诗歌繁荣的正值一面,是有别于一般性认识的真知灼见,只是它并未更多地言及先锋诗歌的局限与潜在危机。W.J.F.詹纳尔的论调固然无须辩驳,不足为信,但是中国先锋诗歌的命运一直多舛,先天的孱弱与后天的“水土不服”遇合,注定了它从没进入过引领风潮的新诗中心或主流的位置,甚至无法和常动不息的现实主义或浪漫主义诗潮分庭抗礼。由于种种原因而沦为被“割裂的缪斯”[4],百年孤独,则也是它不争的客观存在:20世纪20年代,象征诗派将象征主义引入中国,令人耳目一新,可它多停浮于对法国象征主义的复制上,其“现代”的艺术土壤很快被大革命失败后的现实风潮所淹没;30年代,现代诗派在中西诗歌的交汇点上创造,标志着先锋诗歌进入了清朗的创造阶段,但由于抗战烽火的烧灼而旋即衰颓;40年代,九叶诗派进入了中国式的现代主义境地,只因社会动荡和自身规模太小,苦力挣扎的结果是无奈地成为先锋诗歌在现代时段的“回光返照”;50年代,台湾现代派诗歌曾经席卷岛内,风光一时,惜乎过度西化而失去了持续发展的根基;待朦胧诗出,声势浩荡,成就空前,遗憾的是有些文本错入难以诠释的朦胧晦涩深潭,曲高和寡;第三代诗一方面全方位地释放生命信息,语言意识高度自觉,另一方面反叛和破坏情结也导致了无建树性的恶果;90年代,个人化写作既保证了诗人的风格绚烂,又难找到读者间彼此能够通约的焦点和中心;21世纪,众多群落的肉体、艺术与网络的狂欢热闹异常,人气兴旺,唯平庸与无秩序让人失望。也就是说,回暖、升温只是繁荣的表象,诗坛热闹喧腾的背后是一种空前的寂寞,中国先锋诗歌迄今尚未真正走出边缘的处境,而且被经典焦虑与稀少这一“老问题”的困扰,圈里之热和圈外之冷的强烈反差,使它在百年后的今天,仍一直没有摆脱骨子深处那股内在的悲凉。在这个问题上,有一组调查数据是颇具说服力的,那就是赵晋华在2001年12月26日的《中华读书报》上发表了《中国当代诗人生存和写作现状》一文,文中提到:“1995年,某市针对18所大学的近万名学生做过一次问卷调查,调查的结果是,经常阅读诗歌的仅占被调查总人数的4.6%,偶尔读点诗歌的只有31.7%,从不接触诗歌或者对诗歌根本不感兴趣的超过半数。而在阅读诗歌的人中间,仅有不到40%的人表示对当代诗歌有兴趣。”其中对先锋诗歌感兴趣所占的比重就更是少得可怜了,并且这种状况至今没有发生本质性的改变。

中国先锋诗歌所遭遇的百年孤独,暗合着古今中外一切先锋都往往落寞寡和的内在本质。历史证明,由于“影响的焦虑”,它每一次在诗坛上的崛起都难以维持较长时间,都无一例外地很快就被下一种流派或潮流所反叛,所替代,其内部流动序列充满着严重的“弑父”情结;尤其是它举步维艰,一路上在被时间链条上的后继者不断颠覆的同时,还要左冲右突,绕开、化解各种对立势力的“围追堵截”,在孤独之外忍受质疑、批评、诘难、攻击乃至谩骂,这就颇耐人寻味了。本欲将中西“两家所有,试为沟通”的象征诗派,虽为诗坛带来了“新的颤栗”,结果都被判定为“堕落的文学风气”,“使得新诗走上一条窘迫的路上去”[5],当事者穆木天也把当初沉醉于象征主义视为“不要脸地在那里高蹈”[6]。现代诗派隽永典雅的纯诗创造,技巧稔熟,也没走出毁过于誉的怪圈,被贬低为“特多早年的美丽的酸的回忆,并且不时出现一些避世的虚无的隐士的山林的思想”[7]。就是被誉为现代主义高峰的九叶诗派那种将现实、象征和玄学综合的经验书写,仍被批评存在着“传统文学风格的单纯与倩巧”[8]的缺憾。台湾现代诗基本上完成了领导新诗再革命,推进新诗现代化的使命,但同样遭到了苏雪林、言曦、寒爵、关杰明和唐文标等人连续性的大面积围攻,被指认逃避现实,空洞无物。恢复了诗歌情感哲学生命的朦胧诗,在否定者那里居然成了“读不懂”的畸形怪胎,“新时期社会主义文艺发展中的一股逆流”[9],以致逼得柔弱的女诗人舒婷为他人的“读不懂”而空自嗟叹。第三代诗开释了诗歌的另外一种写作可能,但因其反叛的激进姿态也被严厉批评为绝对反传统必意蕴肤浅,片面技术竞新必让群体期待落空。[10]在个人化写作时期,民间写作和知识分子写作之间过于情绪化的相互诋毁,即是对双方诗歌探索价值的最大消解。“70后”诗歌在不少批评家看来,是在以肉体和语言的狂欢为诗歌赢得自由,但也被视为嬉皮状与痞子相太重,其最大的缺陷“在于诗歌的象征、隐喻、暗示功能的萎缩”[11]

可见,中国先锋诗歌起步虽晚,但在百年行旅中就把西方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走过的路重新走了一遍,只是它不像在西方那样顺畅,而是一路“红灯”,频频受阻。它历经无数次拼杀突围才成就的骄人业绩来之不易,其间的酸辛坎坷可想而知,来自各方面的论争、打压和先锋诗人的应对,也远难仅仅以文人相轻之故而做出合理的解释。孤独路上重重障碍的设置与突破,可视为多元差异性文学观念的“对话”,彰显出中国先锋诗歌饱具顽韧的生命强力,也在某些侧面隐含了先锋诗歌无法在中国“根深叶茂”的缘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