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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瞳墟村

夜幕如墨,残月被黑云绞碎,裂帛般的银光从云缝里漏下来。身后翻涌的黑雾像一堵活着的墙,将密林割裂成两界。潮湿的腐木气息混着某种腥甜直往鼻腔里钻,每走一步,枯枝断裂的脆响都在山谷里荡出深远的回声。

我俯身凑近那块爬满青苔的石碑,指腹触到凹凸的刻痕时,冰凉的露水立刻渗进指纹。“瞳墟”二字被岁月啃噬得只剩残痕。

九盏青石灯笼在薄雾中忽明忽暗,灯柱上的人面浮雕闭目垂泪。苔藓从它们空洞的眼眶里汩汩涌出,在火光映照下像淌着脓血的泪痕。

白烁的精神明显好很多,没有瘴气的影响,他似乎没有那么嗜睡。他绕着石碑转圈,仔细嗅着上面的气味,爪子刮擦石面的声音让我后颈发紧,“咱们这是刚逃虎口,又入狼窝了。”

我心里一怔,难道算错了?

“青蚨的味道。“白烁跃上灯笼的瞬间,火苗“噼啪“爆出几点幽蓝。光影在他脸上爬行,将猫脸扯成狰狞的鬼面,“上面有青蚨的味道,这么多年了,它居然藏在蓝家人眼皮底下,那群蠢货难道没有发现吗?!“他尾巴扫过浮雕眼眶,新渗出的苔藓立刻缠上绒毛,“看见这些蠕动的绿丝了吗?都是青蚨的眼睛。这方圆万里都是她的触目,你说,它会怎么吃了你?“

原本我还有点心惊,毕竟对方是个半神半妖,这村子里指不定是什么情况,我还有些犹豫要不要进去。白烁那么一说,我觉得非进去不可了,迈着六情不认的步伐向前走去,“谁吃谁还两说,你不就是来收它的么~”

林间突然传来树枝断裂的脆响,我脚步一顿,沙哑的嗓音贴着耳根传来,“姑娘,这是要进咱们村吗?”

一个佝偻老头不知何时站在灯影交界处。他背上柴垛压得脊椎弯曲成虾弓状,草鞋里露出的脚趾泛着尸斑般的青灰。见我不吱声,蹒跚地朝我走来,“你是迷路了吧?哎~你们这些贪玩的娃娃哟,山神娘娘最讨厌夜游的娃娃。来来来,跟我回家,明天天亮再走,林子里的野兽可是要吃人的……”

老头自顾着说着,从我身边走过,我这才看清他的脸,右眼蒙着青布,左眼瞳孔在灯光下泛着不自然的青绿色。

“愣在那儿干啥?!等野兽来叼你?赶紧的,我家老婆子还在家等我回去吃饭呢~”

这老头儿脾气应该不是很好,明明是自己邀请我去他家,话还讲得那么生硬。

白烁躲在石碑后面朝我点头,随即隐入黑暗。这家伙是想让我孤军奋战了吗?

月光渐渐亮得刺眼,像一层惨白的霜,铺在蜿蜒的山路上。我跟在老头身后走了足足三里地,脚下的泥土越来越湿软,每一步都像踩在某种活物的皮肤上,发出黏腻的“咕叽”声。

终于,村口出现在眼前——低矮的茅草屋歪斜地挤在一起,里屋亮起昏暗的灯光,小院紧闭。泥土墙上的裂缝像干枯的血管,蜿蜒爬满墙面。夜风掠过,屋顶的茅草簌簌作响。

“你怎么那么晚回来?马上就要禁宵了!”一个沙哑的女声突然从阴影里传来。

老头侧身让开,一个佝偻的老太婆赫然站在我面前。她的面皮如同泡发的黄裱纸,皱纹间夹着几块褐色的老人斑,嘴角被无形丝线吊起,露出几颗发黄的牙齿。她朝我伸出手,指节粗大,指甲缝里嵌着黑泥。

我看她步履蹒跚,连忙上前扶住她,客气道:“阿奶,真是不好意思,这林子太大,一时走不出去了,幸好遇上了阿爷。”

“你是幸运的……幸运的……”她干枯的手指猛地攥紧我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来来来,快进屋,我给你烙饼吃……”

她的力气大得不像老人,拽着我往里屋拖,我踉跄着跟上,余光瞥见老头站在门口,独眼死死盯着我,嘴角微微抽动,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咀嚼什么。

这一顿,我毫无顾忌地喝了四大碗粥,六张烙饼。粥是稀的,带着一股淡淡的腥味,像是煮过某种草药,又像是混了血水。烙饼焦黄酥脆,但嚼着嚼着,牙齿间却磨出细小的砂砾感。

“能再给我来碗粥吗?”我随意地用袖口抹开留在唇边的粥渍,朝老太婆咧嘴一笑,“在林子里困久了,好久没吃上东西了。”

老太婆盯着我,浑浊的眼珠缓缓转动,随后将自己的那碗推了过来,“我还没喝……明天早上我多煮些……”她的声音忽然压低,像是怕被谁听见,“你叫什么名字?怎么被困进林子的?这林子咱们村的人都不敢进,除非山神娘娘同意,否则……只进不出。”

我咽下最后一口饼,故作轻松:“叫我阿离就好。我跟朋友来野驴……哦,就是探险,懂吗?后来走丢了,我也不知道他们在哪儿,装备都丢了。我们到这儿,就是为了找青蚨庙……”

“青蚨”两个字刚出口,老太婆猛地扑过来,枯瘦的手掌死死捂住我的嘴!掌心冰凉。

与此同时,老头“唰”地站起身,烟杆“啪”地砸在桌上,碗碟震得叮当响。他几步冲到门口,扒着门缝往外张望,随后“砰”地关上窗,抡起烟杆指着我,声音压得极低,却像刀锋刮过耳膜:“山神娘娘的名讳也是你叫的?!小心晚上被割舌头!”

我佯装惊恐,瞪大眼睛看向老太婆。

她缓缓松开手,长叹一口气,坐到我身边,声音轻得像耳语:“我家老头儿说话冲,你别介意……他也是为你好。”她的眼珠在烛光下泛着诡异的青绿色,像是某种夜行动物的瞳孔,“你是外乡人,不知道咱们这儿的规矩,咱们这儿叫瞳墟村……”

瞳墟村由八个自然村落组成,呈环形分布在青麟山周围。每个村落间距约三里,以青石界碑为标记。青蚨庙藏在半山腰的雾瘴中,终年不见天日。村民们说,那不是雾,是山神的吐息。

每年春分,祭品上山。猪羊牲畜不过是点缀,真正的贡品,是活人的眼睛。

被选中的孩子,生来便双目失明,却能听见青蚨的低语。他们被关在祠堂深处,坐在神龛前的蒲团上。村中大小事务,皆由他们定夺——何时播种,何时收割,甚至……谁该去死。

守童说“下雨”,全村人便得跪在晒谷场上,直到膝盖渗血。

守童说“死人”,那户人家的房梁当晚就会多一具悬尸。

他们活到十六岁,便要在祭典上被剜出双眼。鲜血滴进酒碗,眼珠浮在琥珀色的液体里,由村长捧上山,倒入青蚨庙前的青铜鼎。

违背山神旨意的人,会先失去左眼。某天清晨醒来,眼眶里只剩一个血窟窿,没有疼痛,没有挣扎,仿佛眼球从未存在过。接着是右眼,最后,是整个人。

他们会在某个夜晚消失,再被发现时,已挂在密林深处的枯枝上。野兽从脚趾开始啃食,撕开肚腹时,有些人的喉咙里还能挤出半声呜咽。

酉时梆子一响,瘴气便从林间漫出,如活物般爬向村落。全村人咬住铜钱封口,油灯浸入黑狗血,连婴孩都被棉布缝住脸。黑暗里,只能听见黏腻的蠕动声贴着墙根游走,偶尔夹杂着指甲刮擦木板的声响。

没人敢点灯查看。

上一次有人忍不住偷望,第二天,村口的老槐树上便多了一串风干的眼球,像熟透的野果般轻轻摇晃。

听到这儿,我不禁出了一身白毛汗,背脊发凉。这哪里是村子?分明是一座活人墓。

我盯着碗里剩下的半碗粥,米粒已经泡得发胀,浮着一层油脂。喉咙发紧,连吞咽都变得困难。

“你们就没想过离开?“我压低声音,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这句话,“这日子过得......你们的青…不是,山神娘娘也太苛刻了吧。“

老太婆的手突然顿住,枯瘦的指节泛白。她缓慢地摇头,浑浊的眼珠转向老头——他正闷头抽着旱烟,烟雾缭绕中,那只蒙着青布的右眼显得格外刺目。

“他的眼睛就是因为私自出去才瞎的。我的儿子出去后,再也没有回来……”说罢,老太婆呜咽着摸起眼泪。

我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桌沿,感觉有些窒息,“他也是私逃?”。

老头突然“砰“地砸下烟杆,火星四溅。“那小子非要出去!“他咬牙切齿,脖颈上的青筋暴起,“山神都拦不住的倔种!“

房间里陷入死寂,只有烟袋锅里烟草燃烧的“滋滋“声。老太婆的眼泪砸在桌面上,很快被粗糙的木头吸干。

我机械地帮老太婆收拾碗筷,陶瓷碰撞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吹灭蜡烛后,黑暗像实质般压下来。老太婆蜷缩在土炕内侧,呼吸轻得几乎听不见。老头的鼾声很快响起。

而我睁着眼,盯着糊窗的油纸怎么也睡不着,也不知道白烁那家伙在哪儿?会不会被瘴气毒死?

沙——沙——

有东西正贴着窗棂游走。不是风吹,不是树枝摩擦。是某种带着鳞片的躯体,缓慢地、有规律地划过纸面。

我将被子捂住嘴巴,紧紧地盯着窗纸。那东西似乎发现了我,窗纸外出现了一个模糊的轮廓——像是有人把脸贴了上来,正在向里窥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