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5章 初见(上)
巳时,城郊军营。
两道修长挺拔的女子身影出现在军营大门,翻身下马,动作利落。
其中一人的面具在夜光下映射出寒光。
守门的士兵躬身道:“秦将军。”
秦妧微微颔首,拔步向主帅大营走去,析木紧随其后。
主帐内闪着烛光,来得还不算晚。
刚想出声,里面的人先她一步开口:“来了就进来吧。”
秦妧闻声掀开帐帘,帐中除了安国公,再无他人。
析木自觉守在帐外,防止任何人靠近。
进帐后,秦妧取下银制面具,露出清冷的眉眼。
珠钗散去,未施粉黛,乌发束起,更显几分英气。
烛光微弱。
有那么一瞬间,安国公仿佛看见了自己早逝的女儿,先皇后安宁。
安国公常唤昭宁“宁儿”,究竟是在唤外孙女,还是在唤自己的女儿,或许有时连安国公自己也分不清,比如此刻。
“外公今日在府中说的话,是何用意?”
开门见山。
安国公长叹一口气,“宁儿,外公老了,玄甲军需要一个新的主帅。”
两年前的大战,已经展现出了她的能力。
“外公……我……”
看她这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安国公抬手示意,无需多言。
“玄甲军是外公一生的心血。韩威、赵含、王祺他们仨,大半辈子都是跟着外公过来的,外公自然信得过,可是他们比外公也年轻不了几岁,玄甲军需要的是一个能带领他们走完下一个三十年的人。这个人,只能是你。”
安国公见昭宁眉头紧锁,若有所思的样子,便继续说道。
“玄甲军只有在你的手里,对晅晔和晅祚才是最好的。倘若将来晅祚真的坐上了那个位子,以他的性子,晅晔恐怕很难在凉州安度余生。你是姐姐,也是妹妹,前后都是你的手足,如果真的到了那一步,保晅晔一命。你父皇和晅祚都因为那事对晅晔颇有成见,但当年的事与他一个小娃娃又有何干系,晅晔是好孩子。再者……”
安国公踱步走到昭宁身旁,用只有二人才听得到的声音说道:“如若太子当真不堪大用,你也可以为大周选一位真正的明君。”
昭宁瞬间抬头,侧目看向安国公,“外公,你……”
“当年你娘难产离世后,我想要带走你们姐弟俩,皇帝死活不愿,说你娘留下的孩子就是大周的太子,无奈我只带走了你。可这些年他沉迷修道,从未好好教导过晅祚,让他跟着张相那帮老狐狸,早早地便浸淫在宦海的无尽斗争当中。养出一副多疑、阴狠的性子。这样的储君,真的能做好这天下万民的君父吗?反观晅晔,处世以仁,心怀苍生。这才是太平盛世君王应有的德行。况且你父皇的心思,深着呢。只有你掌握了玄甲军,将来不论哪方发难,你都有能力稳住朝局,护住手足,莫让他们为了那个位子自相残杀。”
听到这里,昭宁还能有什么不明白的。
在外公的心里,天下万民才是最重要的。
“可是外公,父皇能同意吗?”
听到昭宁的疑问,安国公欣慰一笑,他知道,昭宁这是已经答应了,那便好办了。
安国公拍了拍昭宁的肩膀,一如下午在国公府时对容晅晔那般,仿佛是在宽慰她。
“放心,你父皇那里我去说明。”
说完,安国公往太师椅上一坐,倒了杯白酒,自顾自地喝起来。
“你一会儿还要回府,就别喝了,我老头子自个儿喝两杯。”
安国公谈公事时从不饮酒,这点昭宁再清楚不过。
这是已经说完正事了,老爷子这就开始赶人了?
昭宁会意躬身行礼,准备告辞。
哪知腰刚弯下去,就被安国公叫住了。
“别急着走啊。说说皇帝和太后准备给你择婿的事儿,你怎么想的?”
昭宁没想到安国公会问及此事,她一直以为安国公与平常人家的长辈不同。
没想到还是免不了俗,都有这催婚的爱好。
昭宁自嘲一笑,“外公又不是不知道,在我大周,娶公主并不是什么好事。昭宁不愿将就嫁个无能之人,也不愿看到有才之士因此被埋没。索性孑然一身,自个儿也落得自在。”
安国公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放下酒杯,往椅背上靠去。
“听说左仆射王许之家的小公子对你似乎有些不同,是真的吗?”
“外公,你什么时候也关心这些传闻了。”
昭宁脸色有些微红,好在烛光微弱,替她遮掩了过去。
“我关心的不是传闻,是你。”
说罢,安国公起身走到昭宁身旁,“宁儿,如若你真有心悦之人,告诉外公。外公即便是拼了这一身功勋,也会为我的宁儿博个顺遂如愿。”
昭宁不语,她很想说出来,但她不能。
安国公站起身,走到一旁,看着墙壁上挂着的西境边防图。
“宁儿,你是不是有些倾心云将军家那位二公子?”
昭宁属实没料到自己无法说出口的话,就这么被安国公点破了。
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复。
对安国公,昭宁几乎从未有过欺骗和隐瞒,但这次不一样,她不可以仅凭一己私心,毁了那样好的一个人。
“没有,外公多思了。”昭宁立刻回答道。
“宁儿,你是我一手带大的,你瞒不了我。”安国公温和地说道,并没有怪罪的意思,反而是有一点心疼。
他的宁儿,理应配得上这世间最好的一切。
“外公,一旦做了我的夫婿,他的前程就全毁了。那人文武皆是世间一流,又怎会甘心就这样被埋没。况且,云家世代忠良,云家的这一辈人里,能上战场的只有他和他兄长,我不能那么自私。”
“看来是真的了。哈哈哈。”安国公爽朗地笑了几声,似乎是发自内心地高兴。
“外公看上的也是他。”
昭宁万万没想到,外公会这么说。
“外公,您……”
安国公直言道:“你只管遵从自己内心的意愿,其余的什么都不用考虑。你若真的中意此人,外公会为你扫清一切阻碍。云翊是个可用之才,我老头子也不愿看到少年英才就此埋没。至于你父皇那里,更加无需担忧。你们呀,还是不够了解他。我们这位陛下,才是这世上最不守规矩的人。”
昭宁没有安国公这般豁达,还是有些许担忧。
但起码能得安国公这一番话,心中宽慰了许多。
于是也没有刚才那般谨慎防备了。
“外公是怎么看出来的?”
果真是遗传了安家人的血脉,祖祖辈辈都是直肠子,憋不住事儿。
安国公脸上慢慢浮现出笑意,视线看向帐顶,仿佛想起了什么美好的回忆。
“与北疆大战的前一年,我携你前往西北与云家协谈粮草补给的那次。你与云家二小子的那场比试,他让了你几招,输给了你。你虽然赢了比赛,但心却是丢在那儿了吧。”
在昭宁不解的眼神中,安国公接着说道:“比试完他跟你说了什么我不得而知,但自他离开后,你看着他背影的那种眼神,与你外祖母当年看我的眼神,一模一样。”
原来是那时。
她竟然在那时便早已动了心。
建宁二十五年,昭宁十七岁。
以安国公随行侍卫的身份一同前往凉州城。
彼时的昭宁还未经历那场尸身如海的大战,心性还远不如今日的沉稳。
刚进凉州城,便偷偷脱离了队伍,独自在凉州城内闲逛。
凉州城虽地处西北边境,却是个热闹的好地方。
当日,酉时。
行至中门大街,有些饿了。
经过一番打听,昭宁来到了凉州城最大的酒楼“明正店”门口,“明正店”共有七十余家店面,遍布大周全国,每一家皆为当地酒楼中的翘楚。
老板倒不知是谁,只听说是个年纪轻轻的富商之子。
店门口用竹竿和财帛搭建的门楼工艺精美,夜晚再围绕整栋酒楼点上数千盏明灯,十分豪气。
除了一楼可供食客享用美食以外,二楼还有几面可上色的粉墙供客人即兴作画,好的画作可在墙上停留一年之久。
所以这家酒楼也是各地文人会友的不二之选。
与“浮生楼”相比,倒多了几分清雅。
昭宁走进酒楼,立马有小二迎上来招呼,“这位客官,来点什么呀?”
“小二,你们这儿的招牌菜都有什么?”
昭宁在楼下的散座寻个位置坐下了。
“海参烩猪筋、蒸驼峰、挂炉走油鸡、文思豆腐羹、蟹酿橙、……”小二开始熟练地报菜名,但还没说完,便被昭宁打断了。
“停,可以了,就我一个人,吃不了那么多。就来一只鸡、一份豆腐羹和一份蟹酿橙吧。”
昭宁虽出身皇家,但常年跟随安国公在外征战。
流民饿起来连树皮都吃的情形她是见过的,所以她十分珍惜粮食,能吃多少就点多少。
小二爽快地答道,“好嘞,客官您稍等。”
不一会儿,堂倌两臂叠着数个碗碟过来上菜了。
昭宁趁机询问,“大哥,你们店里是不是有一种酒叫‘雪醅’,给我来一壶。”
大周酿酒需要获得官府许可,能自己酿酒的酒家并不多,“明正店”算是其中一家,店中最有名的当属“雪醅”。
“人言十月小春回,谁酿寒云作雪醅”,此酒醞厚清劲,是这家酒楼的招牌。
今日既然来到了这儿,那肯定是要尝一尝的。
却不料,堂倌略有些为难地说道:“客官,真是不巧,今日最后一壶雪醅已经被那位公子买走了。”
说着指了指二楼窗边的方向,昭宁沿着堂倌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见阳光透过云母窗,洒在一位身着月白色广袖常服的少年身上。
白玉束发,想来是比自己年长几岁。
凉州城地处边境,这个年纪能戴玉冠的世家公子不多。
除圻王外,应当只有凉州郡守家的公子和云将军家的两位公子。
再看此人身形、坐姿,应当也是行伍出身,那便是云家公子无疑了。